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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得劍仙一脈真傳,弟子除學劍之外,并不涉旁學,而蓬萊道宗亦是執着于一“道”字,丹蘅身為宗主之女,更是自小研讀三洞道典,秉承《金丹原旨》遺意,修內視存思、行氣通神之道,性命雙修,以達天人合一之要旨。只是丹蘅還有一位儒門出身的阿娘,在她十歲之前,阿娘仍舊住在蓬萊,跟在了阿娘身後耳濡目染,她也略通詩詞之道。
屋中自有筆墨紙硯在。
在看明白丹蘅有詩邀之心時,婢女便自發地取了上好的“澄心紙”,在一側認真地磨墨。
醉生夢死樓中想邀琴師的人并不少,可若想見一面,只能夠揮毫灑墨,一首不成那就再來一首。在琴聲戛然而止時,大堂中的哄鬧聲随之響起,就算不能得見琴師,能贏得滿堂喝彩,面上也是風光無限。
清月、燈火的輝光在丹蘅的黑瞳上流轉,她才飲了酒,顧盼間風流無盡,眼尾勾起了一抹慵懶的緋色,豔而不俗。婢女擡眸,視線忍不住追随着丹蘅而動,直到那一只修長如玉色的手接過了狼毫,在澄心紙上揮灑自如。
“誰家池閣。月照寒梅薄。甚處瑤琴凄切,千萬恨、聲蕭索。
寂寞。還獨酌。與君商量著。一紙香箋寄去,教看了、赴花約。”
她一邊在紙上題寫一邊長吟,聲音清絕,好似那空曠渺遠的月。
……
“赴花約?”
映着梅花痕的澄心紙自素衣婢女的手中傳到了鏡知所在的小閣中,聽着婢女的低語,她伸手一拂那蒙着眼的白紗,露出了一雙似水似霧、朦朦胧胧的銀灰色眼瞳。婢女并不敢擡頭細看鏡知的眼,曾有人無知窺視,最後像是跌入了冰窟之中,窺見自身欲掩藏的所有醜陋不堪與惡念。
“您要見嗎?”婢女低聲問詢。
一個“不”字到了唇邊,可想着醉生夢死樓琴師的風雅習性,鏡知又将拒絕的話語咽了回去。她重新取了一條白淨的緞帶,一圈又一圈纏在了眼上,将那洞悉萬物的目光徹底地隔絕。“在梅花雅閣嗎?”鏡知自言自語,抱着琴緩步前行。
題罷詩詞後,丹蘅便懶洋洋地倚靠在榻上,能見也好,不能見也罷,她不過是一時興起,不必強求。屋中的十二枝燈光芒輝煌,廊道欄杆間一枚枚銅鈴被翻覆的氣浪震響,隐隐地傳出某種靜心凝神的玄奧韻律。丹蘅微微阖着眼,任由那柔荑在肩頸輕輕安撫。
“鏡知依約而來。”屋外清淩淩如冰擊的語調傳入耳中,丹蘅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的才思遠不比堂中坐着的文人雅士,倒是沒想到鏡知會選了她這處來。輕笑了一聲後,她捏起了落在一邊的折扇,将那落在肩上的素手輕輕地撥走。她沒有起身,只是懶洋洋地說了一聲“進”。
“吱呀”一道輕響後,蒙着眼的美人抱琴而來。
一身素白如雪的長裙拖曳在地,風流綽約,飄然若仙。
先前隔着飄拂的帳幔只窺見了六分,如今那纖細的腰身、高徹的風姿映入了眼中,逐漸勾勒出了一道熟悉的人影——元綏。只是怎麽可能是她?她那道侶恨不得将自身的風流婉約掩在了灰蒙蒙的道袍裏,面容眉眼俱是不近人情的酷冷,如何可能有那般風雅的姿态?
折扇點在了小榻上,丹蘅婉轉一笑,掩住了自己的失态,她斟了一杯酒,仰頭垂袖,一飲而盡。“醉生夢死樓的琴師果然各有各的風流,總有一種氣質,讓人神魂颠倒。”她把玩着酒杯,笑吟吟地開口。
鏡知沒有說話。
眼前的素紗掩住了她眸中的錯愕。
就算見面的次數不多,她也認得眼前的人。
姬丹蘅……她怎麽會來醉生夢死樓?如今的她不是該回蓬萊了嗎?心念百轉,鏡知朝着丹蘅行了一禮。
丹蘅目不轉睛地望着“啞巴”似的琴師,舉起酒盞,又問道:“鏡知姑娘可會舞?”
“姑娘——”一旁伺候着丹蘅的婢女聞言有些緊張,這樣的詢問對琴師而言算得上一種冒犯。她既擔心丹蘅一反常态在樓中鬧事,又怕鏡知性子傲,抱着琴扭頭而去,鬧得場面難堪。
月照绮窗,丹蘅眼眸如一泓秋水,可唇角的笑有些意味不明,隐隐夾雜着幾分寒氣。
“我只是随便一提,不必在意。”
鏡知擡眸,對上丹蘅的視線,盈盈一笑:“會。”
丹蘅斟酒的動作一頓。
她只是見此人像極了元綏後,沒忍住想要“強人所難”。若真是昆侖那無情的道兵,恐怕在聽見這一問時,便已經祭出“太一劍”。将酒盞置于桌面,丹蘅捋着寬袖,微微一颔首道:“坐。”雖是邀了人,丹蘅卻不知聊些什麽,她壓根沒有長談的興致,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眼前人,借着那酷似元綏的樣貌,逐漸在腦海中将元綏模糊的身形填充完整。
鏡知同樣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只是她懷有幾分對丹蘅的好奇。在斟酌片刻後,輕聲道:“我觀道友身上沒有邪穢,想來沒有去過神魔戰場,不必耗費千金來這醉生夢死樓聽《鎮魂曲》。”
丹蘅嗤笑了一聲:“只是來此尋歡作樂不成麽?好音律,除了醉生夢死樓,還有哪處去?”
鏡知沉默數息,又道:“道友瞧這不像是這般人。”
丹蘅笑吟吟地望着鏡知:“那鏡知姑娘以為我應該是何種模樣呢?”
鏡知想了想:“端正舒雅,恬靜溫和。”
丹蘅聞言暢懷大笑:“閣下就差指着我的鼻子罵‘木頭’。”
鏡知聞言歉疚道:“鏡知并無此意。”
“就算是有也無妨。”丹蘅随意地擺了擺手,并不在意鏡知的形容。她擡袖倒了一盞酒,将它往鏡知的跟前一推,灑然一笑,“樓中的琴師可飲酒嗎?”
素紗其實擋不住她的視線,只要神識不封,她想瞧什麽便能瞧什麽。此刻見着丹蘅面上浮起了一抹醉酒的薄紅,心中生出了幾分新奇。她并不關心侍女抛來的顏色,伸手取了酒盞,微微一笑道:“可。”
許是對飲消解了對陌生人的警惕,或許也是那酷似元綏的面貌讓丹蘅心思活躍了起來。
在把酒言歡中,一句“你的模樣像是某個故人”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
鏡知只是笑:“天底下酷似之人何其多?”
“是啊。”丹蘅接話,慨然嘆道,“我那故人孤高清隽,是一柄無情的劍。便算是作為客人出現在醉生夢死樓都不太可能,何況在此處做琴師?”她只能想象出元綏用劍時的風姿,至于那抱琴遺世獨立的婀娜風流,無論如何也勾勒不出。
“她不像人,而是一柄千錘百煉的道兵,她的一生就該許給戰場。”丹蘅總結道。
鏡知聞言一愣,看着丹蘅那雙漂亮眼眸中映印出的自己。
新生之後,她将與過往徹底割裂。
“你那故人——”鏡知開口,可在說了四個字後,又不知如何繼續下去。
“不提她了,掃興。”丹蘅笑道,拉着沉默的鏡知飲酒。
皎月輝光如流淌的水,緩緩地推動時輪運轉。
大半個時辰後,鏡知從雅閣中走出,聽着連綿不絕的鐘聲,沿着一條長廊走進了一間幽僻的雅閣。山水屏風後,一道身影緩緩地踱步而出。
“樓主。”鏡知低聲。
是清州醉生夢死樓的樓主,名喚雪猶繁。昔日她也是醉生夢死樓的一名琴師,妩媚風情入骨,可如今她執掌一座樓閣,那些妖冶與風情褪去了,眉眼間只餘下了一種英氣。“鏡知,是蓬萊的那位麽?你去見她,不怕她認出你嗎?”
鏡知言簡意赅道:“不會。”
雪猶繁輕笑了一聲,又問:“你是當真不打算回到昆侖了?”半個月前,神魔戰場的消息尚未傳出,她正愁太古正音十六部缺“澹”字部,沒想到昆侖這位威名赫赫的阆風劍主忽然出現。她渾身浴血,一身森冷的戾氣仿佛從煉獄中踏出。原以為她是為了《鎮魂曲》而來,不曾想到,她是來應“澹”字部之聘。
直到聽見了那如松間滴雨的琴聲想起,她才知道這號稱天下無敵的劍者,竟然也妙于音律。
再後來,昆侖阆風劍主元綏戰死的消息傳出;再後來,醉生夢死樓就多了一位名為“鏡知”的琴師。
誰也不知道她經歷了什麽,也想不明白她為何詐死棄劍。
她年輕,她在十二州名聲正盛。
或許,她會成為千年以來第一個飛升的修士。
可她将一切都放棄了,離開了昆侖,就意味着放棄了大把的修道資糧。
聽到了“回昆侖”三個字,鏡知眉頭微微一蹙:“不回。”
她無父無母,是被昆侖的長老撿回去的。她為了昆侖大半時間都鎮守在神魔戰場奪取功數,可是在那夜以繼日的殺戮中,她漸漸地迷失了自我,找不到自己生存的意義。
丹蘅說得不錯,她就是一柄無情的道兵。
最後一刻在神魔戰場的記憶消失了,想來是遇到什麽自封的。
她不能再那樣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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