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雅閣。
薄日微光越過了三疊屏風落在了髹漆繪金的高架床上,勾勒出了一道朦胧的身影。
酒醉的美人衣襟半散倚靠在了床架上,素白的雙手正擡起握住了一捧漆黑的長發,垂首低眉間,活色生香。只是這抹豔色很快便被一股凝結的霜寒之氣抹去了,以丹蘅為中心,那仿佛潑了濃墨的冰霜向着四面八方蔓延,逐漸結成了閃爍着寒意的冰棱,在薄日的光輝下,湧動着寒芒。而微微擡首的丹蘅,一雙眼眸漆黑陰郁,好似是望不見底的深淵,那股極具侵略性的豔美很快就變成了張牙舞爪的邪氣,仿佛要侵吞一切。
這不是中邪了,這是與生俱來的業障。丹蘅依稀記得自己幼時曾經被那冰寒的業障包裹,直至母親将它們盡數封印。此後她再也沒有感知到半分業障,卻不知為何這回業障湧了出來。丹蘅擰了擰眉,她的耳畔仿佛有無數沉淪無間的惡鬼在凄厲嚎哭,向着生者索命。無數重重疊疊的暗影向着她的身上沖來,要啃食她的血肉。
丹蘅有些不耐煩了,她緩慢地站起身,投在地面上的身影忽長忽瘦。她曲起手指一敲,便聽見一連串冰棱炸裂的聲音,無窮無盡的碎冰破裂回旋,在雅閣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時,瘋狂地向着外間湧去。
“砰”一聲響。
細而刺眼的光芒在門口驟然爆發,森森的劍氣指向了飛舞的碎冰,不到一個呼吸間便将它們化作了淅淅瀝瀝的墨色水流,在地縫間扭動。
鏡知望向了渾身泛着一股邪氣的丹蘅,面上掠過了一抹不解之色。
她在入定時感知到了一抹不同尋常的氣息,循着那道氣息而來,卻未想到是在“梅花雅閣”中出現的。
“原來是鏡知姑娘。”丹蘅抿着唇笑,她直勾勾地望着鏡知,周身的業障化作了一道膨脹的詭異影子,沿着地縫向着前方攀爬。鏡知見狀眉頭一皺,她啪一下合上了雅閣的門,一道閃爍着光芒的黃符落在了門縫上,她伸手取來了背在了身後的琴,五指一勾琴弦,屋中便響起了一連串急切的琴音。只是這鎮魂的琴曲并不能讓詭影消失,反倒刺激着它,使得它再度膨脹了起來。
明明是立在了陽光下,可丹蘅整個人是暗沉的,周身浮動着騰騰的黑煙,腳下則是如霜華般的墨色玄冰。琴音入耳,只是聽琴的人少了那份雅致,只覺得聲音尖銳如刀,仿佛在那瞬間,又無數細小的刀刃在切割着她的身軀,直到七零八碎才會罷休。丹蘅頭疼萬分,她撫了撫額,一道雷芒拉出了一串淡紫色的影,直接轟向了鏡知手中的琴。丹蘅移動的速度極快,頃刻間便已經到了鏡知身前,右掌抵在了琴身上。
砰的一聲,琴身四分五裂,數道細長的琴弦顫動着,銳利如刀鋒,從丹蘅的掌心抹過。
豔紅的鮮血緩緩下淌。
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的鏡知眉頭擰得更緊,只是在她祭出劍意時,丹蘅的攻勢戛然而止了。
她緊緊蹙起的眉頭終于舒展開,那膨脹的詭影逐漸地收攏,可是她的周身仍舊是冷得像冰。
“鏡知姑娘這是在做什麽?”丹蘅朝着鏡知笑,那燦爛而張揚的笑容使得滿室生輝,只是那一縷邪氣揮之不去,這使得她的笑容蒙上了幾分奇詭。
鏡知渾身緊繃着,她默不作聲地掃視着整間雅閣,除了搖搖欲墜的屏風和高架床之外,所有的擺設都碎裂成了積分,被裹在了墨色的水流中,在地面上留下了蜿蜒的、滲人的黑痕。她看着丹蘅,像是從來不認識這個道侶。
業障生詭影。
只是她二十年在蓬萊、十年長住昆侖,雙手不沾鮮血,那樣濃郁的業障是從哪裏來的?
丹蘅擡手,繼續跟長發做鬥争,她微仰着頭,陽光将流蘇帳的影子投落在她修長白皙的脖頸上,風雅而又古豔。
業障一點點收攏,冰霜的寒氣在日光下消融。
可它們并沒有消失,而是像一條蟄伏在了暗影中的毒蛇。
鏡知斟酌了半晌,沉聲開口:“《鎮魂曲》對道友無用,道友不妨去西境尋求解決之道。”
将那長發打理好,丹蘅凝視着鏡知,挑眉笑道:“西境迢迢,誰護送我去?”
鏡知抿着唇沒有接腔。若在她還是元綏時,她定然會護送丹蘅解決周身業障,可如今她已經拜別了過往,算起來丹蘅與她也沒有多少關系了。正準備開口,忽見丹蘅擡手,鏡知心中一凜,下意識往後退去,她右手掐訣,那垂落在了殘碎琴身上的銀色絲弦一振,瞬息之間便扯出了七道寒光,掠向了丹蘅。
丹蘅“啧”了一聲,右手從虛空中抓出了一柄流淌着青光的刀。
刀氣縱橫間将那七道被靈力鼓蕩起的絲弦攪成了碎屑。
她欺身向前,眸中滿是盎然的興味。
鏡知一退再退,直到後背抵上了緊閉的木門,她才嘆了一口氣。
雪光一閃,飒飒生響。
她右手持着一柄長劍,劍身光芒流轉,仿佛蒙着一層月華。
劍尖抵向了丹蘅的心口,只毫厘之差,便要将她肌膚刺破。
這是一柄造型古樸的龍首劍,以天外隕鐵為胚、北海天羅木為柄、萬年明松木為鞘,在地心火中鍛煉九九八十一日,又嵌刻三十六套周天符印,號為“太一”,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神兵。
當然,最重要的是,“太一”乃元綏的佩劍。
元綏在神魔戰場隕落後,昆侖弟子也曾搜尋“太一”下落,可惜一無所獲,或許是認為太一劍跟随着元綏一道解體,便放棄了搜尋之念。可現在“太一”現身,落在了一個面貌酷似元綏的人手中。除了證明元綏真的沒有死,還能證明什麽?
丹蘅擡手去扯遮住那雙眼睛的素紗,絲毫不在意抵在心口的劍。
抵在了丹蘅胸口的劍在她護體的靈力中崩解,化作了一堆碎屑,脆弱得像是人間凡木。
鏡知隔住了丹蘅的手,她将劍柄扔在了地上,微笑道:“這凡劍讓道友見笑了。”見丹蘅皺眉,她又道,“但凡修劍者皆崇拜阆風劍主,人間早已經摹刻了無數柄‘太一’。我雖是儒者,卻也對劍道有幾分興趣,便尋了一柄假劍,實在是慚愧。”
丹蘅朝着鏡知胸口虛虛一點:“如此凡劍,若在生死關頭,恐怕難以護住鏡知姑娘的性命。”
鏡知沉默片刻,又反問道:“道友來醉生夢死樓,難道是為了殺我的嗎?”
“鏡知姑娘這是什麽話?”丹蘅聞言一笑,她打量着近在咫尺的鏡知,今日的她一身長裙,一半嫩黃、一半靛藍,金飾宛如展翅的飛鳥,修飾着纖細綽約的腰身,裙擺是層層疊疊相間的藍羽、黃羽,搖曳生姿。許是覺得距離太遠,她又朝着前方走了一步,幾乎是附在鏡知的耳邊暧昧笑語,“我見猶憐,如何肯傷?”
鏡知不動聲色地往側邊挪步,她并不習慣與人如此親密。只是她動作的時候,丹蘅正好擡手,如此一挪便将自己的側臉送到了丹蘅的指尖之下。丹蘅沒去扯那遮眼的素紗,她的手指沿着鏡知細嫩的肌膚往下一滑,點在了她的玉頸。
“毀壞了雅閣中的器具,十分抱歉,我會賠償的。”
鏡知拂開了丹蘅的手,拉開了與丹蘅的距離,淡淡地應了一聲。猶豫片刻後,她又道:“那業障——”
“噓。”丹蘅伸手抵着唇,她冁然一笑道,“莫不成每個來醉生夢死樓聽琴之人,鏡知姑娘都會去關心嗎?如此看來,鏡知姑娘果真有儒者心懷天下的大度。”
鏡知并不關心旁人,甚至都不會與對方見面。對丹蘅的關切也只是因為兩人之間的那層關系。可她分明要抛棄過往,又何必再去顧念那麽多呢?鏡知眉頭蹙了蹙,暗暗惱自己的猶疑。她輕聲道:“是我逾矩了。”
“怎麽會呢?”丹蘅微微一笑,“若是得美人關懷,我高興都來不及,怎麽會忍心責備?”
鏡知:“……”她看着丹蘅,心中那股怪異的感覺越發明顯。昔日她不曾将自己代入道侶這一角色中,怎麽會在從神魔戰場回來後,時時将那一身份記起?見丹蘅無恙,她不想在屋中待下去了,可尚未等她出聲,便聽得“篤篤”的敲門聲傳出。
婢女清悅的聲音穿透了雕龍刻鳳的紅木門,落入了屋裏人的耳中。
“姑娘,帝朝司天局的人來了,樓主請您以及客人一道過去。”
鏡知、丹蘅聞言眉頭俱是一蹙。
仙凡有別,不過這裏的仙并非是神界的逍遙者,而是指同在大荒的修道士,他們以“道法”為标準,将生靈劃分成了兩大類,曰仙曰凡。俗世人是凡,可大秦帝朝卻算不得“凡”。修道者除了儒者外大多避世出塵,不與人間皇朝往來。人間皇朝也不在意,而是成立了自己的修道組織“司天局”意圖與修仙界分庭抗禮。若是在過去,修道者會笑一聲“癡人說夢”,不過随着靈山十巫以及諸多散修倒向了大秦帝朝,人間皇朝脫離修仙界的掌制不再是虛無缥缈的事。
縱然無法恢複始帝時的無上榮光,可也無需在修仙界之下茍且偷生。
丹蘅乃是蓬萊弟子,自是方外之人,不與大秦帝朝的修士往來。
此刻聽了婢女的話語,她擰眉道:“他們來做什麽?”
鏡知認真道:“應是被業障與邪氣驚動了,你不該下昆侖的。”
丹蘅瞥了鏡知一眼,古怪道:“并未通過名姓,你怎麽知道我是昆侖來的?”就算是交手,她所用的也是蓬萊的道術神通。在鏡知應聲前,丹蘅又道,“我于大荒乃無名者,你也不必說是見了枯榮刀知曉的,除非你是那鑄刀人。”
鏡知:“……”
丹蘅笑了一聲,眸光凜冽生寒。
“元綏,或者說是元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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