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綿綿雪雨

芥川的情緒越來越反複無常了。每當他陷于狂躁中時,他都會去擁有一架鋼琴以及一位總愛對着他說情話的先生的那家店。

先生自我介紹說他叫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名字過于冗長,發音也十分別扭,感覺像在念魔咒之類的邪術一樣,所以芥川龍之介聽一聽就過去了,一點也沒有記住,看到他只知道喊,喂,喂。陀思妥耶夫斯基說可以叫他費佳,然後又滿臉正經地給他說這是俄語對愛稱的特色,不介意的話你還可以叫我費多卡,費留尼亞,費久霞,久尼亞,費久哈,費季奇卡,費佳沙。

芥川聽了之後回了一個“哦”字,然後繼續冷淡地喊他道,喂,喂。

陀思妥耶夫斯基靜靜地盯着他盯了好一會兒,不知道是在進行什麽樣的心理活動,也看不出來他究竟有沒有對芥川生氣。半晌後,他換上了微笑,應道:“嗯,我在。”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他喜歡看芥川靜下來聽音樂的神态。

芥川冷笑着問他是什麽神态。

他說,漂亮的神态,渾然天成的模樣,情真意切的目光,單純迷茫的思想,以及一顆不知道選擇什麽的彷徨的心。

芥川沒有理他。

等到芥川終于因為坐累了而挪動了一下的時候,才發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目光沒有離開過自己。

于是芥川別扭地轉過了頭,臉有點發燙,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現。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這個小動作後托腮一笑,說請他喝點什麽。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他水潤的唇紋之間栖息轉動的漬痕,以及發隙和衣褶間輝映的日光,邀請道:“我們來玩撲克吧。”

芥川推辭了他好幾天,陀思卻好像杠上了一般,不跟店裏其他人來往,也不顧其他人奇異的審視目光,總是不停邀請:“我們來玩撲克吧。”

周圍的人小聲提醒芥川說:這個人玩牌玩得出神入化。

某一天店裏只有陀思和芥川兩個人時,芥川答應了他。兩人面對面坐着,沉默無言地開始了由洗牌到布置規則等繁瑣又神秘的流程。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你随便抽吧。”

芥川随便抽了幾次,陀思妥耶夫斯基每次都能準确說出他拿的是哪一張牌。他皺着眉頭仔細一想,把牌丢在桌上,沒好氣地說:“這次讓我洗牌。”

很明顯,剛才的牌是對方洗的,芥川是懷疑他用了什麽障眼法來作弊了。這種沒好氣的語氣聽起來倒有點像是被欺負後的委屈。當然芥川是不會承認的。

他認真地洗了一遍牌後,用剛才的方法去考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依舊沒有任何差錯地全部複述了出來。他咬了咬下唇,一股異常強烈的勝負欲和莫名其妙的羞恥湧上心胸,于是又洗了一遍,讓陀思妥耶夫斯基繼續。這樣來了好幾遍,錯誤率是百分之零。

芥川龍之介洗牌洗得手累了,擡起頭來看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後者帶着一抹耐人尋味且諷刺意味濃郁的微笑端詳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評價。他叛逆心切,把牌扔到對方臉上,抛下一句“不玩了,無聊”,就插着衣兜走了出去。

自從那天芥川把牌丢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臉上之後,接下來近乎一個禮拜,他們在店裏相遇都無視着對方,哪怕坐的位置很近也招呼都不打。

至少在芥川眼裏他們是互相無視。他是打算無視掉這個人的,所以也沒有去觀察對方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心态。

無話了一個禮拜左右之後的某天,芥川坐下來沒有看見陀思妥耶夫斯基人在哪兒,心想着還是讓樋口來接自己回去算了。這時,陀思妥耶夫斯基推開門走了進來,步伐優雅緩慢,徐徐向他靠近,坐在了他對面,然後攤開了一副撲克牌。

芥川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他就拿出一張牌放于面前,展示給芥川看之後又拿回來,把牌的順序打亂,再随便從牌堆裏拿出一張。芥川注意到了他拿牌時的間隙,這個面對面的角度能夠在間隙之間讓人隐隐看見牌底花紋,只要拿牌的人手稍微擡高一丁點,就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圖畫印象。不過這個瞬間過□□速,幾乎是比秒針的一下顫動還要倉促地從視線內掠過,常人的動态視力根本無法捕捉。

“我只是看到了你看不清的東西。”陀思妥耶夫斯基突然開口說,并收起了牌,擡起頭凝視着芥川,等待着芥川的回複。他沒有作弊,只是在芥川拿牌換牌時那幾乎不能捕捉的瞬間看清并記住了那是什麽牌。

芥川抿唇低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說對不起,我冤枉你作弊了,還這麽多天沒有理你?還是說,對不起,我低估了你?

“好的,那我們繼續吧。今天換我來洗牌你來猜怎麽樣?”

“感謝你的邀請,但還是免了。”芥川別過臉,“你技巧非凡,我一竅不通。”

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才露出了笑容,看上去有點孩子氣:“傻瓜。”

陀思妥耶夫斯基勝利了,拿牌猜牌這種無聊至極單調無比的游戲他能玩得樂在其中,完全是因為有芥川龍之介的參與。愚弄或者說戲耍芥川遠比猜牌有意思得多,他知道芥川會覺得他是在作弊,所以他只消冷靜一周,然後又溫柔地解釋說我沒有,就可以收獲到芥川逐漸卸下的傲氣以及一張憋屈的可愛表情。芥川龍之介好像放棄了一般說“我一竅不通”的那個時候,就好像死不認錯的小孩子,所以他看着芥川才笑了。因為他這個時候是真的覺得很有趣,很開心。

至少這個笑容沒有作假。

“不玩撲克了。我們下棋吧。”陀思妥耶夫斯基從桌下的抽屜裏直接拿出了西洋棋子和棋盤。

芥川用一種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

他嚴重懷疑陀思早就準備好了。

“抱歉。不會。”

“我可以教你。”

“麻煩。”

“好吧。”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沒有繼續争取,直接收了回去,芥川還以為他就這麽放棄了,結果他一邊玩弄着皇後棋子一邊又添了一句:“那明天我帶圍棋過來好了。”

“……”

陀思妥耶夫斯基既對他放縱寵溺,又對他自私任性。

無論芥川把牌丢到他臉上,還是把他的茶酒全部倒在地上讓他別喝,他都從來不會說芥川半點不好。他會在鋼琴師來上班時特地打電話給芥川說,一起來聽一聽吧,就算芥川這時候回複他說“你很無聊”,他也會笑眯眯地對芥川說“那就晚安吧”。同時,他要求芥川陪他玩撲克牌,喝他請的酒水,甚至讓芥川陪他一起看書,問芥川看完什麽感覺,不說出來就不打算讓芥川離開。

這就是芥川龍之介有點對他厭煩的原因。

為了不被陀思妥耶夫斯基逼着玩圍棋,芥川寧願待在自己最讨厭的病房裏面也不出去了。他靜靜地坐在醫院的窗前,聽樋口對他說一些俄羅斯這個國家的特殊之處,和日本有哪些哪些不同啦什麽的,還說哪裏哪裏下雪了,我準備好了外套,前輩我們去看雪吧。

芥川下意識地往遠處眺望,看向那家燈火尤微的小店面,覺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今天也沒有出現,不知為何心中倍覺低落,失望地搖頭拒絕了。

樋口一葉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一個人靠在角落,除了遠山的蒼茫和夕陽的餘燼外什麽也不接受,她也只能默默地站在後面什麽也不說。他在看人世間的殘像,她在殘像的對面靜靜把他端詳。

後來某一天,隔壁病室的老人去世了,聽說是壽終正寝。老人的家屬打開病房的門叫醫護人員來,芥川在這個時候路過,看到老人緊閉雙眼被擡出來,而失去了親屬的年輕人們則表情凝重地關上了已空無一人的病房的門。

門在被關上時發出了沉悶的吱呀聲,但是不仔細聽聽不見,因為這一聲吱呀被蓋在家屬門輕輕抽泣的低吟聲中不見天日。

然後天空下起了雨。

芥川龍之介不知道為何突感悲傷,想遠離這個被刻上了眼淚烙印的地方。

這個時候他首先就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于是他趁着樋口不在走了出去,繼這麽多個日日夜夜之後再次前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在的地方。

店門是關着的,剛開始他還以為是沒有營業,剛準備轉身離開,門就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打開了。芥川龍之介目光複雜地與門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視着。

雨綿綿密密地堆在芥川的發絲之間,于落下的那一剎那綻放出水花,有那麽幾秒會在路燈下反射出練白色的光,像在他頭上墜滿了綿綿的一堆雪。雪和燈光籠罩他的身影如水如煙,他便在霞霭般的雨煙中自憐。

他想說什麽,但是剛剛張開嘴又停了下來,看着地上的小石子,又擡頭看了一下盯着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等着他開口。

雨點打得他的眼睫毛一顫一顫,他的目光也随之越來越濕潤。

“我想你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微笑着,把頭上的哥薩克帽取下,輕輕扣在他被淋濕了的頭上。

“我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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