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暗潮

小豬仔李姿的臉色像是打翻了調色盤,僵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剛見面就被周母來了給下馬威,不只是李姿,剩下三人的臉色都變得非常不好。

但誰也沒有關注她們的臉色變化,在這個飯局上,她們三人就像多出來的毫無意義的存在,無足輕重,無可奉告,沒有人在意,沒有人關注。

從小到大無論去哪裏都享受衆星捧月待遇的三人,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現在的場面,天差地別之下,難堪、尴尬、無所适從和隐隐的憤懑頓時湧上心頭。

另一邊,周母仍是拉着葉瑜熱熱鬧鬧地說着話,所有人都含笑看着葉瑜,此時此刻,她才是人群的焦點。

雪叔适時開口,聲音不大,開口的瞬間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都別站着了,坐下吧。”

雙方父母坐在周美澤和葉瑜空出來的位置上,服務員送來提前定好的飯菜,時間和火候都做到了精準把握。

飯菜蒸騰而上的香味讓在場的氛圍升溫,在座的表情都松軟了幾分。

“我點的都是這裏的招牌,一個小作坊,味道卻不錯,”雪叔像個慈祥的長輩,給大家介紹這裏的招牌,招呼小輩們好好吃飯,“你們看看菜單有什麽忌口的,等下自己注意點。”

周美澤翻了翻菜單,繼而放下,沒有說話。

另一邊的葉瑜多點了一道甜點,“這個櫻桃莎,來一份。”

葉母看過來,意有所指道:“小瑜,你什麽時候愛吃甜點了?”

葉瑜扭頭想要解釋,卻在觸及葉母目光的瞬間讀懂了她的苛責與戒備。

葉母在提醒葉瑜,現在是雪叔請客,沒看見周圍所有人都沒有加餐嗎,怎麽就你得多點?

葉瑜眼睛微顫,垂下頭,沒有言語。

“哎呀都怪我,”周母注意到這邊的情況,一瞅櫻桃紅豆就樂了,“小瑜知道我喜歡吃甜點,尤其是櫻桃,這份是給我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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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美澤看了眼菜單,慢半拍地想起來自家老媽的确喜歡吃櫻桃草莓桑葚這種顏色鮮豔的水果,連忙點頭道:“是的伯母,我媽媽喜歡吃甜食。”

“你看小瑜,記得媽喜歡吃什麽,這麽貼心,你啊你,翻半天都不知道翻到哪裏去了,”周母趁機給她指了一下菜單,小聲提點道,“小瑜不愛吃海鮮。”

周美澤訝異地張大眼睛,葉瑜不愛吃海鮮?她怎麽不知道?

周母一瞅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麽,頓時給了她一個爛泥扶不上牆的白眼,示意她快點閉嘴。

葉母聽見周母為葉瑜說話,本來想順着臺階下去,臉上的笑容都堆了起來,可聽到後面的話,她視線微動,垂到菜單上,又隐晦地看了雪叔一眼。

雪叔始終旁觀他們互動,沒有出言打斷,也沒有加入。

葉瑜早就習慣在任何事情上順應大人的想法,以往十幾年練出來的貼心小棉襖的功力在此刻發揮得淋漓盡致,當即微笑表示,“沒關系的,食材也要靠廚師的發揮,我只是不喜歡海鮮的那股腥味,雪叔推薦的招牌菜,肯定很好吃。”

這話說得既通情達理又把所有人都哄了一遍,任誰都挑不出毛病,周母恨鐵不成鋼地又瞪了周美澤一眼,轉頭對葉母一笑,“你看你這孩子,真體貼,真羨慕你有這麽乖巧的女兒。”

葉母提起嘴角,勉強地附和一笑。

此時葉瑜擡起頭,不着痕跡地看了葉父一眼。

進來到現在,幾乎都是周母和葉母說話,葉父和周父在飯桌上差不多成了隐形人,不說話,不發聲。

周父還好,畢竟和雪叔隔着很多層關系,可葉父是雪叔自小看大的,在他面前卻算不上親近,氣氛看起來無比詭異。

葉瑜吞下一塊蟹肉,把已經剔好的三盤螃蟹分別遞給兩位女性長輩和雪叔。

然後,葉瑜對葉父乖巧一笑,故意給了他一個空盤子,“爸爸,你自己剔吧,我的手都剝疼了。”

葉父冷峻的臉緩和了幾分,對葉瑜說道:“爸爸自己弄。”

“說來兩家很久沒坐一起吃飯了,”葉父開了口,後面就更加順暢,自然而然地應付起場面話,“小澤的學習怎麽樣呀?”

周美澤放下筷子,恭恭敬敬的,“和之前一樣,差不多。”

“她啊,從小成績就是中游,給她請了多少補習老師都不管用,”周母呵呵一笑,“不像小瑜,從小成績好。”

葉父笑着搖頭,“都一樣。”

周母環顧四周,像是終于注意到另外三個小姑娘,開口詢問,“你們也是小澤的同學吧?如果沒記錯,小時候還來過家裏呢。”

李姿三人如坐針氈,此時聽見問話,孫黎連忙回答,“對的阿姨,我們經常在一起玩。”

“那你們的成績怎麽樣呀?”周母是個人精,當然記得面前三個女孩是誰,就連雪叔請客的用意葉能猜個七七八八,現在才招呼那三個女孩,無非是讓自己女兒和她們撇清幹系。

她給周父介紹道:“這是孫家,李家,和劉家的小孩,你應該有印象,之前來過家裏。”

周父為人沉默寡言,聞言沖她們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問候。

李姿被周母頂了一句,不願意先開口說話,孫黎只能硬着頭皮回答。

“我們的成績也和美澤姐差不多,”孫黎勉強一笑,“中等。”

雪叔拿起手邊的白巾擦了擦嘴,他一動,所有人都看向他。

只見他放下白巾,神色平靜,說話很輕,也很慢,像一只羽毛輕輕落在地上。

“學生,應該以學習為重。”

羽毛落地的瞬間,卻宛若一記裝了消音棉的子彈,“哔啵”一聲,炸在衆人耳邊。

上位者的态度,是風向标。在标之上,懸着淬毒的刃。刀刃所指,就是千夫所指。

孫黎、李姿、劉昧,瞬間變得臉色煞白。

葉家的底子深不見底,各行各業都有人脈,雪叔邀請兩家吃飯,是客氣也是正常交好,周家往上數好幾代都是生意人,資本累積數額龐大,堪與葉家相襯。

可從一開始進門,周家這小孩一舉一動都不讨人喜歡。

木讷又張揚,遲鈍又矜傲,還喜愛結交一群上不了臺面的狐朋狗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三歲看老,即将成年的人,卻這樣不成熟,不聰明,智商情商堪憂,還交友不慎。

葉瑜讓他把這三人也叫上的時候,他派人去查了查,還以為是什麽優秀的好孩子。

不查還好,一查,這三人之前做過的所有事情,就像一張透明的箱子,完全攤在雪叔面前。

不堪大用。

雪叔的視線垂在面前的蟹肉上,內心忽然冒出一點懷疑。

自己好不容易養大的,這麽好這麽聽話一個姑娘,真的要配給周家這個浪□□?

那到底算是便宜了誰?

另一邊的葉瑜并不知道周美澤前幾天出去鬼混的事情,以為雪叔只查了她們三人的刁難同學、嬌縱任性的往事。

以小窺大,雪叔是怎麽精明的一個人,看人看事無比通透,自然能看清自己現在的境遇。

點到這裏也就差不多了,葉瑜并不打算現在讓雪叔遷怒周家。

畢竟周母處事妥協,現在發作起來,無非就是提點幾句,傷不了根本。

“我們有私事要談,”葉瑜想了想,放下筷子,沖那三個人平靜開口,“你們先回學校吧。”

周美澤瞬間擡頭,剛想說什麽,周母在桌下狠狠掐了她一把。

孫黎的臉瞬間漲紅,羞憤氣惱交相變換,在她臉上打翻了調色盤。

葉瑜在趕她們走!明晃晃的驅趕!

想起最開始幾人興奮激動前來赴宴,以為這是一張通往更上層社會的船票,可一下車就被葉瑜的身份壓制,後來在飯桌上更是被人評頭論足,甚至被雪叔親口否認,樁樁件件都不把她們當回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她們簡直就像個畫好大花臉上臺唱戲的小醜,還沒開口,就被人哄着下臺。

劉昧看了眼桌子上的大人,沒有一個人對葉瑜的話提出質疑。

葉瑜的神色一如往昔,不鹹不淡,不悲不喜,所有的表情都沉沒在平靜的表情之下。

以前,她們以為葉瑜是性格古怪不合群。現在,才知道自己多麽有眼無珠,葉瑜這是因為身份超然,從小到大所有的欲望都被滿足之後呈現的倦怠,是一種沉澱在骨子裏的矜貴傲氣。

劉昧的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想起方知樂從宿舍搬走的時候在她耳邊說的話。劉家有核心科技,穩穩當當地做失業,一步一個腳印不好嗎?

何必要自毀長城,瞎了眼去惹根本惹不起的人?

想到這裏,劉昧心裏有了決斷,她最先站起身,沖所有人鞠了一躬,言語不卑不亢道:“不好意思,打擾各位了,我們馬上就走。”

說完,劉昧拉上兩人,用力把她們拽出門。

走到門口,孫黎狠狠甩開劉昧的手,抑制不住地尖叫,“他們憑什麽,像是逗貓遛狗耍着我們玩兒,長輩怎麽了,長輩就是可以這樣嗎!”

劉昧沉沉看着她,低聲提點,“你錯了,并不是他們想耍你。”

孫黎怒目而視,“什麽意思?”

此時,李姿已經看出來了,無奈長嘆,“是葉瑜。”

“你還沒想明白嗎,”李姿搖頭道,“葉瑜姓葉,估計就是葉家的女兒,兩家交情向來要好,咱們之前怎麽編排葉瑜的,你不記得了?”

孫黎的理智一點點回籠,臉上浮現後怕,“那,那她會不會找我們的麻煩?”

“說不清楚,”劉昧蹙起眉頭,顯然也很怕這個走向,“按照葉瑜之前的性子,應該不屑和我們計較,可現在來看……”

“怕什麽,美澤姐肯定站在我們這邊,”孫黎忽然打斷她的話,咬牙切齒道,“你沒看剛才葉瑜讓咱們出來,周美澤臉色都不好了。”

劉昧皺眉道:“那又怎樣,你腦子清醒點,美澤姐臉色再不好,最後不也是不敢出聲?葉瑜的态度代表葉家,咱們之前胡鬧是不知道葉瑜的身份,我不管你們怎麽想,我以後絕對不幹了。”

李姿沉默片刻,也走到劉昧旁邊,“針對別人可以,葉瑜還是算了吧,孫黎,咱們惹不起葉家。”

“你們一群人,膽小如鼠,剛才在飯桌上我就覺得奇怪了,葉瑜和周美澤,葉家和周家,你們難道看不出來嗎?”孫黎尖聲叫嚷,“他們沒準要結親!”

李姿和劉昧都是一愣,但愣過之後卻沒有別的反應。

劉昧點頭道:“确實有可能。”

李姿還是重複剛才的話題,“孫黎,咱們以後離葉瑜遠一點吧。”

“你們這是什麽反應?”孫黎出奇憤怒了,沖着兩人不分青紅皂白地發火,“葉瑜要把美澤姐搶走,你們竟然還要離她遠一點,這不是拱手讓人嗎!?”

李姿頓時流露一絲迷茫,“啥?她怎麽就把美澤姐搶走了?”

孫黎這話說出口,自知不妥,連忙改口,“就是,葉瑜不喜歡我們,她肯定會和美澤姐說,讓她離我們遠一點。”

劉昧沒有說話,定定地看着孫黎。

孫黎被她看的有點惱,“你看我做什麽!”

劉昧左右環顧,壓低聲音懷疑道:“孫黎,你該不會是,喜歡……”

“沒有!”孫黎矢口否認,“你別亂說!”

劉昧看了她一會兒,似是相信了她的話,意味深長地輕輕點頭,“沒有最好。”

“還有,”劉昧等她安靜下來,提醒孫黎道,“你那個妹妹,孫央央,也讓她安分點,別再往周美澤面前湊,別到時候被人盯上了還不知道。”

“她我可管不着,”孫黎冷哼一聲,“葉瑜有本事就把美澤姐栓在身邊,自己沒本事管不住人,就別怕其他人趁虛而入。”

李姿覺得不妥,“孫央央是你們孫家的人,會連累你吧?”

“一個按摩女,爬床才有的孩子,”孫黎嗤笑一聲,把今天受的氣開閘洩洪,沖着孫央央而去,“連她爸都是個廢物,這種人和我們孫家有什麽關系。”

說到這裏,孫黎後知後覺想起孫央央和她放在葉瑜寝室的攝像頭,心裏不由得一顫。

之前她不知道葉瑜的身份,現在得提點孫央央幾句,讓她把嘴巴閉嚴實,什麽都不能說。

“好了,”劉昧嘆了口氣,該說的她都已經說清楚,剩下的孫黎要怎麽做她也管不着,“孫央央那裏你不管就別管,咱們幾個先各回各家,把這件事說一下,聽聽爸媽怎麽安排。”

這話一出,幾人都意識到了事情的嚴肅性。她們幾個再不忿也無濟于事,影響了幾家的交情才是最嚴重的事,于是紛紛趕回各家。

另一邊的飯桌上,因三人的離開,本來融洽的氣氛僵硬了不少,一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最後還是葉父開口,問了句父親的身體怎麽樣。

雪叔笑着給葉父倒了一杯酒,葉父連忙半起身雙手接好。

“你還記得你父親呢。”雪叔揶揄道。

葉父的笑容好像畫在臉上,說話很是好聽,“父親他老人家不喜歡別人打擾,好幾年也見不上一面,我們都惦記呢。”

“他啊,身體好着呢,”雪叔笑起來的時候很溫和,就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長輩,“倒是你們兄弟幾個,要注意身體,工作再忙也要休息。”

兄弟幾個?

葉瑜平靜地看向雪叔,腦袋一歪。

葉無蒼的子孫緣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別人都是同一而論,而他得拆開來看。

“子”和“孫”完全不一樣,要是按照“正室論”,他的“子”和“孫”分別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葉父和葉瑜。

要是往下排,有二房三房四房的區別,按照前後順序來,十幾個女人,分別生了二十多個孩子,感謝葉無蒼的喜新厭舊與涼薄,大部分被一筆錢連母帶子打發幹淨,只有幾個現在還在定期接受雪叔的彙款。

算來算去,能走到葉無蒼面前的兒子,包括葉父在內共有六個人。

葉家枝葉龐大,公司規模涵蓋多行多業,要是願意當個持股分紅的東家,一輩子都能安安穩穩,可那五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在提出下派到子公司歷練的時候,每一個都鉚足勁兒表現自己的優秀,有的張揚,有的低調,有的看似韬光養晦,目的都只有一個——染指葉家産業。

與此同時,他們繼承了葉無蒼對待情人的态度,專注造人,一年裏能有七八個孩子出生。

也許是待“子”涼薄,葉無蒼對待孫輩倒是和藹許多,起碼允許他們來葉家老宅住一住,也沒說不認哪個,是以孫輩呈指數型增長,都能組成好幾個足球隊了。

“子”輩兄弟之間明争暗鬥的壓力,再加上孫輩層出不窮,葉父感覺危機重重,便設局布陣,用盡雷霆手段,把他們全部趕出葉氏。

而葉母猶不放心,聯合自己的娘家,痛打落水狗,進橘子的進橘子,流落海外的流落在外,幾年過去,兒子們一個接一個死得幹幹淨淨。

如今雪叔忽然說出這句話,葉母失手碰到了水杯,葉父捏着酒杯的手頓距離嘴唇二十厘米的地方,指關節捏出泛白的骨痕。

空氣都好似凝結成了濃稠的烏雲,游蕩在每個人頭頂,萦繞不散。

他們這些小動作,根本沒瞞過葉無蒼的眼!

那他此時說出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遲來的問罪,還是暗自警告?

葉父葉母僵硬成一座石像,時間仿佛凝固在此刻,一秒內轉過無數念頭,就在此時,葉瑜帶着抱怨的聲音響起,尾音有點軟,像是在抱怨。

“您記性真差,叔伯們這些年都陸續去世了,叔叔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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