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通話

雪叔扶着額角思索兩秒,終于恍然大悟,“真是上了年紀,這些事情都記不清喽。”

葉瑜笑眯眯道:“是嗎,我還以為爺爺老當益壯,又多了個小叔小姑呢。”

“你這孩子,敢編排老爺子,”雪叔指了指她,笑罵道,“嘴上不饒人。”

雪叔這一笑,氣氛緩和了不少,所有人繼續吃飯,直到這頓飯結束,再也沒有人說話。

雪叔出門一趟有不少事情要辦,吃完飯就坐上車離開,葉家和周家則分別坐進自家車裏。

車上,周父細細詢問周美澤這些天的作為,周美澤隐瞞了自己去看美女熱舞的事。

周父左思右想,不解道:“你也沒做什麽啊,那三個小孩是不是犯錯誤了?雪叔這頓飯,像是在替葉無蒼敲打我們。”

“敲打算不上,”周母嘆了一口氣,幽幽地瞥了周美澤一眼,“雖然把小澤的好朋友趕走了,落了咱家的面子,但他也沒給葉泰面子啊,話裏話外點葉泰這些年料理自家兄弟狠辣無情,算是各大二十大板吧。”

周美澤聽得渾渾噩噩,“什麽狠辣,什麽二十大板,你們在說什麽?”

“你啊,”周母眉間的憂愁更深,“什麽時候才能長大。”

周美澤一聽就不樂意了,“你老是把我當成小孩子,我已經長大了。”

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想想葉瑜七竅玲珑,再看周美澤這一臉懵懂的傻樣,周母搖了搖頭,沒再開口。

另一邊,葉家的氣氛劍拔弩張。

“老宅那邊到底是什麽意思!”葉父摔碎了一個茶盞,向後梳理整齊的短發都垂了下來,襯得他面目陰沉,形容可怖。

葉母撂下手邊的茶,冷不丁道:“還不是因為你這些年毫無建樹。”

“馮玉瑩我警告你,”葉父反手指着她的鼻子,“我的那些兄弟是怎麽死的,你比我清楚,要不是你做事不留情面,我會被老宅那邊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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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是咎由自取,”葉母冷冷一笑,“現在是法治社會,他們犯了事都得進橘子,是你們葉家的人心高氣傲,以為頂着這個姓就多麽尊貴,寧願死在外面也不肯伏法。”

“說起這個,我真的很疑惑,他們一個兩個也就算了,可那是五個人!全部自殺!你敢說你沒在裏面插一腳!”葉父指着她的鼻子罵。

看着面前失去風度後像是瘋狗一樣的男人,葉母也冷下臉來,“哦?原來你早就懷疑我?那你為什麽現在才問?”

“你敢說你沒有坐享其成,甚至大快人心?”

葉瑜雙耳放空,把自己的感官流放到很遠的地方。

家裏向來都是如此,一旦有事,就會互相指摘。

從來沒有過靜下心來,一起商量怎麽解決問題。

好像把責任推在對方身上,然後再把對方罵死,問題就能解決了似的。

一個怪一個狠毒無情,一個怪一個懦弱無能,葉瑜實在不知道他們當年是怎麽看上彼此,又糾纏了這麽多年還不散夥的。

葉瑜一直在沙發的另一邊安靜坐着,話趕話罵到這裏,她終于擡起頭,沖兩人“噓”了一聲。

葉父擰眉道:“你噓什麽,有話直說。”

剛才是葉瑜幫他解圍,此時此刻,他對自己唯一的女兒,還能殘留幾分耐心。

“你們難道沒有想過,”葉瑜垂下眼睛的時候,眼睫毛在鼻側投下淺淡的陰影,聲音也如那叢陰影般輕盈缥缈,“叔叔伯伯也想留着青山在,也想改過自新、重新做人呢。畢竟自殺也需要勇氣呢,他們怎麽都統統死得那麽幹淨呢?”

葉瑜看向沙發旁邊枝繁葉茂的盆栽,碧綠窈窕,能賣出不菲的價格。

“剪去多餘的,腐爛的枝丫,”葉瑜輕聲道,“才能讓中間這顆獨立的枝幹挺拔而上,無堅不摧。”

葉母心中一個咯噔,瞬間明悟葉瑜的話,“你是,你是說,是老爺子……”

葉父癱坐進沙發裏,喃喃道:“不會吧……那也是他的親生……”

說到最後,兩人都詭異地沉默下來。

親生的又怎樣。葉無蒼絕對不是看重血緣的人,誰合了他的意,像雪叔那樣,就能擁有無上權柄。

但一旦沒有用,或者動了他的忌諱,就會被棄如敝屣。

比如葉父的母親、曾經的葉老夫人。

就連今天的葉瑜,也沒有完全得到葉無蒼的滿意。

葉家老宅的行事作風,他們這些年領教的還不夠嗎?

屋子裏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好久,葉父再開口的時候,氣力已然不足,“小瑜,老宅那邊,對你是什麽态度?”

“爺爺讓我繼續保持,”葉瑜的語氣有點苦惱,“可他又有點生氣。”

“為什麽生氣?”葉父緊張地坐直身子。

“你傻了嗎,當然是周家的事,”葉母這會兒才緩過勁兒來,剛才的猜測讓她手腳發軟,半天都沒法說出一句話,“剛才一起吃飯,那幾個小澤的朋友差點都哭了,你說是為什麽。”

“不如這樣吧,”葉瑜把垂落的發絲挽到耳後,露出光潔白皙的臉龐,和一雙溫潤無害的眼睛,輕聲道,“我已經和雪叔商量過,從學校搬出來,住到他安排的房子裏,再遇到他的時候,幫咱家探探口風。”

這番話說到葉父葉母的心坎,葉父一聽就連忙點頭,“好,你在他們面前能說上話,你幫爸爸問問。”

葉母也是一樣的反應,完全不關心葉瑜前面的“搬出學校住在外面”,“媽媽給你打點錢,有什麽事情你別束手束腳,你長大了也該幫着家裏做點貢獻。”

葉父贊同道:“你媽媽說的對,明天我給你準備一個銀行卡,以後會定期給你打錢,看看你今天穿的什麽衣服,葉家有自己的裁縫,你非要跑去外面買什麽亂七八糟的衛衣,小澤還知道買最貴的,你卻讓我們丢臉。”

葉瑜垂下視線,安靜聽話,一如既往沒有半句反駁,嘴角卻隐隐勾起。

“請問這裏是王珊家嗎?”方知樂轉了三班車,又坐錯了方向,最後還是經過別人的指路,才找到這個位于郊區邊緣差點就到了農村的平房區。

面前是一扇棕紅色的鐵門,外面的紅漆已經生鏽脫落,挂着一把大鎖,看樣子像是沒人。

方知樂敲了幾下門,又繞着房子走了一圈,裏面始終沒有傳出任何動靜。

“你是誰啊?”方知樂的舉動吸引了旁邊湊堆閑聊的人們,一個穿着布鞋的大爺雙手背後溜達過來,“你找誰?”

方知樂指着紅鐵門,“大爺,你知道王珊住哪兒嗎?”

“王珊?王家的閨女?”大爺背着手望天,想了一會兒朝她身後擡了擡下巴,“對,那個學生娃,就住在你後面的房子。”

“是這樣的,”方知樂背着書包從門口的臺階上下來,校服已經濕透了半邊背,“我是她的學妹,她有東西落在學校了,老師讓我幫忙送過來。”

“那你就來的不巧了,”大爺沒有懷疑方知樂的話,這人一看就是學生,和王家那個學生娃身上的氣質一模一樣,“王珊他們一家都搬走啦,已經好久沒回來了。”

“搬走了?”方知樂心中疑惑,面上試探道,“您知道搬去哪兒了嗎?”

“這我哪知道呀,”大爺搖頭嘆息,“走了好久啦,太可憐啦。”

“大爺,”方知樂拉着大爺坐到一邊的石墩上,從包裏掏出一小瓶某鍋頭,“您看,老師是真的擔心她,您知道什麽事情都告訴我吧,我們都很關心她的情況。”

大爺接過酒,擰開蓋子聞了一口,眯起眼睛道:“看你也不是壞人,她家的情況我們也不太清楚,就是聽人說,王家那個學生娃忽然跑出來,見人就笑,還讓人打她,瘋瘋癫癫的,精神好像不太正常。後來,他們家就忽然搬空了,據說有人晚上出門,看見他們連夜搬家,問了也沒說去哪兒。”

大爺喝了一口酒,嘆道:“好好一個孩子,聽說馬上就要考大學了,說瘋就瘋了。”

方知樂心裏空落落的,她靜靜想了一會兒,按着書包帶起身,“謝謝大爺。”

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方知樂望着窗外出神,後背的校服幹了又濕,她卻覺得心裏怎麽也熱不起來。

又是一次無功而返,不,還是有點收獲的,比如王珊确實如她猜測的那樣,休學是心理問題而非身體原因。

王珊竟然瘋了?

她現在好了嗎,她們搬去了哪裏,她又為什麽瘋?

方知樂滿腦子都是大爺說的那幾句話,那麽好一個孩子,可惜了。

難道說,真的就這樣可惜了嗎?

前方到站的廣播聲從頭頂傳來,方知樂神思不屬下了車,走了兩分鐘才發現自己又提前下車了。

“算了,走回去吧。”

已經傍晚時分,方知樂的肚子叫了起來,她在路邊随便找了家面館,點了份素面。

面館小而齊全,看菜單的時候,甚至還看見了大盤雞。

在口腹之欲即将戰勝理智的瞬間,方知樂盤算自己的存款,扪心自問了三個問題。

第一,現在的存款,能支付起孫家大大小小十幾家遍布全國的公司高昂的訴訟費嗎?

第二,夠出國嗎?

第三,葉瑜現在與葉家決裂,她能養她并且保證不讓她降低生活質量嗎?

自問結束,大盤雞失去了所有魅力。

方知樂嚼着嘴裏的素面,手指按在一個早就輸入手機裏卻遲遲沒有撥出去的號碼。

王珊給老師留的聯系方式。

方知樂在去王珊家裏之前,猶豫過要不要提前聯系對方。

可将心比心,作為一個很有可能接受過別人巨大惡意的女孩,當電話鈴聲響起的那一刻,她大概率并不願意拿起手機。

通話這種僅能用有限的語言進行表達的方式,缺少了面對面可以釋放的善意,在兩方對彼此都無比陌生的情況下,冰冷的機械電流更加劇了這種陌生的戒備。

這個電話不知該不該打下去,猶豫間,一通視頻通話彈了出來。

“來自葉瑜的視頻通話”

與此同時,葉瑜的臉出現在手機屏幕,方知樂楞都不帶楞地點擊“接通”。

“讓你看看這個小貓。”葉瑜笑着看了方知樂一眼,調轉鏡頭。

葉瑜的臉瞬間被一個純白色的小貓替代,乍一看還沒有三個月。

方知樂驚訝地笑起來,“看起來好小一點,這是你撿的嗎?”

“是對門生的小貓,出來遛彎呢。”葉瑜的鏡頭往上晃,“這是人家小貓的主人。”

紅鞋,淡藍色長裙,波浪卷發,眉清目秀……方知樂眼眸亮了一瞬,壓低聲音道:“诶,我有事和你說。”

“什麽?”葉瑜笑着摸了摸小貓的頭,沖女主人笑了笑,拿着電話往旁邊走,“神神秘秘的。”

“那人咋樣?”方知樂把一雙眉毛挑得飛舞,“養着小貓,又住你對門,有錢有閑還有愛心,剛瞄了一眼,長得也不錯……”

“你瞄到什麽了?”葉瑜問。

方知樂頓了一下,感覺葉瑜這句話的語氣怪怪的。

說不上生氣,因為從接通視頻開始,葉瑜給人的感覺很放松,像是剛剛解決了一樁麻煩事,抿唇輕笑的弧度,雀躍的尾音,和蹲在地上摸小貓咪時翹起的手指……渾身都散發着慵懶的松弛感。

但松弛感的包圍圈裏,驀地抽出一根危險的神經,方知樂幾乎都能想象到葉瑜現在微挑的眉角,揚入烏黑的鬓,似笑非笑地看過來。

她又說錯話了?

方知樂只好去掉任何修飾,實話實說,“就晃了一眼,沒看太清,但身材挺苗條的,穿搭非常顯身材,披着的長發看見個卷,應該是大波浪。”

沒看太清都說得這麽詳細,她再停留幾秒,方知樂是不是都能給謄個畫出來了?

葉瑜氣極反笑,“喜歡?”

方知樂感覺兩人的對話朝着莫名其妙的方向發展,“啊……我不是喜歡,我是滿意。”

要輪喜歡,該尊重葉瑜的意見,畢竟說媒這種事尊重當事人意願是第一要素。

誰料葉瑜的語氣更加不可捉摸,想是在咬着牙蹦出兩個字,“滿、意?”

方知樂盯着鏡頭,眼睛睜得又圓又無辜,“……難道,她的身份是別人的妻子?”

葉瑜:……

“那什麽,诶,你人呢?”

葉瑜直接切換成語音通話,眼不見心不燥,“連18歲都不到,就想着談戀愛結婚那點事,對象是別人的妻子都不在乎,這還是人嗎?”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方知樂感覺自己舉個牌子出去晃蕩一圈,馬上就能落下初秋的第一場雪,她簡直比窦娥還要冤。

“哦我忘了你現在年紀還小呢,”方知樂只能低頭認錯,“我錯了,我下次再也不亂看小姐姐。”等葉瑜過了生日再點鴛鴦譜。

反正早一天讓她把視線從周美澤身上移出來,那就早一點安心。

積極認錯,不一定悔改,葉瑜冷靜思考幾秒,決定把人看得再緊一點,“天色都黑了,你現在哪呢?”

“飯店裏,”方知樂剛想搖晃手機,發現葉瑜已經關了鏡頭,就念給她聽,“離家裏不遠,就一站地,我吃完面就回去。”

葉瑜頓了一下,有點擔心,“晚上盡量早點回家。”

“我知道,”提起這事就想起王珊,方知樂無比發愁,嘆了一口氣,“你說,憑咱倆的關系,不是,應該是到了咱倆這種關系,是不是才能肆無忌憚地說打電話就打電話啊?”

葉瑜以為她陷入社恐接電話的噩夢裏,遲疑三秒,“衛悠青是讓你打電話問候會員卡用戶了,還是讓你去街上發傳單了?”

“不是,”方知樂苦笑不得,“就是我想和一個同學聯系,有點事兒問她,而她的情況有那麽一點特殊,大概率不願意和人溝通,你說我打電話會不會不太好。”

葉瑜不清楚她口中“同學”的情況,以己度人道:“如果換做是我,會更喜歡看留言,畢竟接了電話你來我往,必須得馬上給出回應,所以接到電話的時候,會覺得除非是什麽十萬火急的事,否則不太合适,很冒昧,也很打擾。”

“不然只是你逼着別人立刻做出回應,你自己輕快了方便了,不用等着微信看別人回不回複,直接斷絕別人看見消息不回複的可能性,很惹人讨厭的。”

葉瑜待人處事的本領像是與生俱來、無師自通,她不愛和人接觸都是存心的,憑她的情商,要是願意和人溝通,基本上沒有拿不下來的。

方知樂蔫兒下來,語氣恹恹,“那咋辦啊,找不到人,只有這個聯系方式。”

“小事無所謂,”葉瑜思量着說,“要是拜托某人,托人幫忙,或者某些界限模糊的事,就先發條短信,盡量把自己的目的說清楚,這樣給對方一個緩沖的空間,會更好。”

方知樂漸漸直起身子,葉瑜和她的想法不謀而合。

換句話說,方知樂想體現自己的誠意,才親自上門找人,面對面溝通可以通過表情和肢體語言把想法和情緒傳達給對方,你看,我就是一個人,不用焦慮不用擔心,我帶着我自己來見你。

要是這種思路,還是先發條短信過去更好一點。

葉瑜見她半天不說話,笑道:“問題解決了?”

“對呀,”方知樂手指飛快打字,“你可真是我的小福星。”

“不打擾你吃飯啦,快點吃完,早點回家,到家了記得發條消息。”葉瑜輕快一笑。

方知樂:“好的。”

短信很快發過去,方知樂盡量用詞簡潔,不透露更多私人信息,幾句話表明來意,希望對方看見了可以回個電話。

短信發送成功後,方知樂結了帳,走出店門,慢吞吞在路上走着。

就在她走出十幾步,還沒轉彎,兜裏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是普通款的鈴聲,不是她給葉瑜設置的專屬鈴聲。

在她有限的聯絡名單裏,幾乎沒有誰會在這個時間點打電話過來。

方知樂掏出手機的時候,心裏浮現一點預感,在看見來電號碼的時候,預感成真。

方知樂深吸幾口氣,整理措辭,接通電話。

“喂,”對面是一個疲憊的女聲,“你是誰?”

方知樂說明自己的身份和來意,話語誠懇且認真,而對面沉默了很久時間,久到方知樂以為她已經挂了,确認了好幾遍還在通話中,才等來對面的回複。

“不用問了。”女聲說。

方知樂着急道:“阿姨我沒有別的意思……”

“珊珊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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