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和好

人的志氣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慘淡的現實面前,骨氣和脊梁可以一文不值,吹灰之力就能折斷傲骨,而但凡給了點希望,那點打斷骨頭連着筋的“氣勁”卻黏黏答答地藕斷絲連着,企圖再連上點什麽。

“你,你好。”電話對面的夫婦有着一張模糊卻慘淡的面孔,透過電流信號傳來的話語也蒙上了這種苦難的陰影,顯得不甚清晰。

“你上次給我們聯系方式,”夫婦見電話接通後沒人說話,有點着急,“你還記得嗎?”

幹淨整潔的公寓客廳的桌上扔着一個開着揚聲器的手機,面容較好的女孩神色冷淡地坐在單人沙發上,端着一杯已經涼掉的咖啡,眼睛未擡道:“說。”

“你之前說的,把證據給你,能換錢,還作數嗎?”

葉瑜品着冷掉的咖啡,口中的苦澀褪去溫熱時醇厚豐富的口感,只留下餘韻悠長的酸澀。

她冷靜地聽着這對夫婦說着自己的近況,繞來繞去,繞到韓琪身上。

“她的精神狀态很差,我們實在是沒辦法了,打算帶她離開這裏。”夫婦說。

葉瑜眉心微動,杯中的咖啡掀起一絲漣漪,電話中的人很像某種走投無路的飛鳥,失去感知方向的能力,地球磁場抛棄了他們,他們再也找不到歸去、飛翔的目标。

既然是找家過冬的鳥,而不是貪婪吞吃的獸,那麽與他們做交易也無妨。

葉瑜坐直身子,說了一個字,“算。”

夫婦的語氣明顯加快了,“我們和孩子商量過,她的很多課本上都有那些人的塗鴉,還有校服也被寫滿了侮辱的字句,根據字跡鑒定應該能做出來……”

這一次,他們流暢且清晰地交代了自己掌握的所有情況。

葉瑜聽完輕聲“嗯”了一聲,給了他們一個地址,“把這些東西拍照也好,錄像也好,整理到一個硬盤裏,送到這個地方,裏面會有十萬現金,你們可以拿走。至于原證據,打包到一個箱子裏,存到銀行的保險櫃裏,銀行地址和保險櫃號我稍後發給你們,放心,我不會銷毀證據。”

夫婦唯唯諾諾聽完,最後的語氣甚至有點感恩戴德、感激涕零。

活像葉瑜是拯救了他們的恩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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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瑜挂掉電話,神色恹恹地支在沙發上,搞事業的進度也沒能讓她臉上露出點輕松、得手的神色。

比起抓孫黎和學校霸淩集團的小尾巴,她更關心方才發生的事情。

她身上的校服還沒換,幾小時前和方知樂不歡而散之後,就這樣待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短短的時間內,她從前往後地回顧了與方知樂相識的回憶,抽絲剝繭地分析了方知樂的性格與為人處事的方式。

比起自己喜歡暗中運作來說,方知樂好像更加直白一些。

始終亮亮堂堂,明媚張揚,讓人看着心裏就敞亮。

她的敞亮是頭頂的燈,或者說天邊的一輪明月,給人光明和方向,卻不會帶來灼燒的痛感,也不會讓別人的光芒失色。

換句話說,她不是矯情的人,也不會恃寵而驕,更不會把自己的糟糕情緒轉移給別人。

就像方才的誤會,讓葉瑜想起那次帶方知樂回家,周美澤的話自己聽在耳朵裏都難以忍受,更別說直接被周美澤攻擊的方知樂,可她從始至終都是淡淡的。

似乎只在自己的事情上,方知樂才和周美澤杠上過,而這種低級無用的打擊就像一拳頭打在棉花上,棉花可能有暗傷,表面卻依舊蓬松,看不出分毫。

葉瑜努力為方知樂轉圜,頗為大度體諒地考慮方知樂的處境,然後對自己進行深刻反思,從言行舉止到吃穿住用,每一個容易忽略的細節都被她揪出來按在放大鏡下一寸一寸看過。

很好,情緒在控制的過程中平穩下來,葉瑜深深吐了一口氣,站起來倒掉涼掉的咖啡。

可路過特意為方知樂準備的房間時,看見裏面空空蕩蕩蕭條的場景,還是忍不住鼻子一酸。

任何理智在此時都沒有作用,萬千委屈、不忿、內疚從犄角旮旯裏顧湧而上,決堤般沖垮她的防線。

“葉瑜!”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呼喊,葉瑜身形微動,覺得自己聽見了幻聽。

那道幻聽沒有遠去,反而一聲比一聲大,甚至到最後還蹦了起來。

不對,蹦了起來?

葉瑜眼前模糊的視線迅速對焦,近乎驚恐地投向院外。

那是個短發校服的女孩,長着一張她方才在腦海裏描摹了好幾遍的臉。

葉瑜下意識後退了一步,用力揉着眼睛,她不會是幻聽加幻視了吧?

方知樂見葉瑜看向自己,連忙又蹦了幾下,招着手喊她,“葉瑜葉瑜看見我沒!”

葉瑜心道看見了,但不敢信。

方知樂頭發長長了點,從齊肩的長度往下延伸,發尖微微卷曲,垂到鎖骨,在月光下呈現絲綢的質感。

少女的身軀包裹在醜肥土的校服裏,校服擋不住青春活力的陽光氣息,少女舉手投足折出的弧度依然曼妙,像一顆剛從樹上摘下來還帶着露珠的

她整個人暈在月光裏,朦朦胧胧,美好地像是一場夢。

“我好餓!”

一句“餓”終于牽連波及到葉瑜的其他感官,葉瑜驟然睜大眼睛,不可思議道:“方知樂?”

方知樂腳邊扔着兩個背包,頭頂的短發微微汗濕地貼在兩頰,臉頰透着紅潤的健康光澤,正挂起大大的笑臉看着自己。

葉瑜一步三挪,像個腿腳剛剛安上的假人,不知道作何表情、作何姿态地挪到院外,與方知樂隔着一個鐵栅欄門相望。

方知樂走的是後門,栅欄門旁邊的牆壁上爬着郁郁紛紛的花,色彩濃郁,非常好看,她就在一片花海中,扒着門沖葉瑜笑。

葉瑜心口一窒,嘴唇翕動片刻,開了口,“來啦。”

方知樂從栅欄裏伸出手去抓葉瑜的,葉瑜僵了一瞬,沒有動,任由她抓住。

方知樂的掌心有提着背包勒出的紅痕,也有常年辛苦勞作的薄繭,溫暖幹燥,帶着蓬發的熱度,讓葉瑜有種被燙傷的錯覺。

她一根一根把自己的手指嵌入葉瑜的,像小孩子般舉起十指相扣的雙手,搖了搖,聲音帶着求軟的鼻音,輕聲說,“我錯了,讓我進門,好不好。”

葉瑜眼睫微顫,聲帶像是凝固了,一點氣音從胸腔裏擠出,一時間什麽都說不出來。

方知樂把臉貼在栅欄上,可憐巴巴地歪頭看她,用額頭輕輕敲着門,“保镖給我打了電話,解釋了誤會,都是我不對,沒聽你解釋扭頭就走,我罪大惡極我罪無可赦,這位葉瑜法官,可以把我放進去判我的罪嗎?”

聽她這樣說,葉瑜被她握着的手都麻了,不只是手,還有半邊身子。

葉瑜本來還想再問幾句,等她這幾話說完,幾乎丢盔棄甲,半句別的也說不出來。

“你,你到底是從哪裏學的,”葉瑜的語氣有點氣急敗壞,臉頰詭異地紅了起來,“怎麽說這種話……”

方知樂心道她之前可是經常惹葉瑜生氣,早就輕車熟路、張口就來,類似的話說出來跟不要錢似的。

“姐姐對不起。”

方知樂的臉頰嘟起來,低着頭遞來一個小挂件,“都是我的錯,給你個小禮物賠罪好不好。”

這一聲“姐姐”叫得葉瑜丢盔卸甲,手忙腳亂接過挂件,愣了好幾秒才看清手上的東西。

一個塑料小兔子,白色的皮毛,黃色的唇瓣,懷裏抱着個胡蘿蔔,正咧着嘴大笑。

路邊攤兩元一個,着實沒什麽誠意,但那兔子笑得實在好看,跟面前垂頭喪氣的人那般好看。

葉瑜腦海裏還殘留那聲“姐姐”,不由得随心一問,“來賠罪?”

方知樂點點頭,“對不起。”

葉瑜說,“想想怎麽賠我?”

方知樂玩文字游戲,“天天都陪你。”

葉瑜挑眉,靜靜地看着她。

方知樂雙手伸過栅欄,揪斷一根蹿出來的雜草,在指尖穿梭把玩,不理人了。

葉瑜有點着急,抿着唇不說話。

安靜十幾秒,方知樂把手裏的東西一扔,忽然抓住葉瑜的衣角,可憐兮兮地開了口。

“把我自己賠給你,好不好。”

葉瑜神色微動,整個人都僵住了。

方知樂正了正神色,輕咳一聲,“葉瑜,你別覺得我嬉皮笑臉沒個正型,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是真的深刻反思了自己的錯誤,覺得朋友之間不該一言不合就回避問題,無論有什麽分歧,都要坐下來解釋清楚。”

“我活了這麽久,估計活回去了,竟然連這個道理都得半天才想起來,”方知樂目光澄澈地看着葉瑜,認真道,“所以,這一次可以原諒我嗎?”

葉瑜歪了歪頭,手腕一擰就從方知樂手裏掙脫出來。

方知樂神色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

葉瑜欣賞了一會兒方知樂的神色,最後實在忍不住,嘴角露出上揚的弧度,手指一擡,撥開栅欄的門閘。

“進來吧。”

方知樂歡呼一聲,推開門往裏蹿,葉瑜搖了搖頭,彎腰撿起她的兩個背包,任勞任怨地提進門。

“家裏有阿姨留的飯,熱一熱就能吃。”葉瑜把背包提進方知樂的房間,靠在門框上說。

方知樂撲在柔軟的大床上,反手一擺,“我已經吃過了。”

葉瑜揚眉,“那你說餓,騙我。”

“那确實也不飽嘛。”方知樂知道葉瑜沒生氣,但還是給出良好的認錯态度,骨碌一下起來,盤坐在床上,乖巧瞅人。

葉瑜和她對視幾秒,忽然想起什麽,“你是不是沒換衣服。”

方知樂愣了一下,“啊。”

“我現在就去換……”方知樂是高興得忘了,可葉瑜的表情為什麽如此扭曲,按理說葉瑜不至于嫌棄她嫌棄成這樣啊。

葉瑜讀懂了她的疑惑,幽幽道:“你剛爬牆。”

“我只是扒欄杆,”方知樂糾正她,“沒有爬牆。”

“這兩種行為有什麽本質的不同嗎?”循規蹈矩的葉大小姐發出靈魂質問。

方知樂見招拆招,不肯讓自己的一腔真心化為登徒子的把戲,“越獄和探監的區別。鐵門鐵窗鐵鎖鏈,鎖不住我隔着囚籠看向你的眼神,若是你願意為我駐足,那麽你會看見我眼中的真心,若你不願意回頭,我會一直目送你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而不是越獄。”

葉瑜:……

懂了,方知樂長處:花言巧語。

葉瑜說,“那你還餓不餓。”

方知樂打開衣櫃,當着葉瑜的面脫掉短袖,上身頓時就剩個內。

葉瑜猝不及防看見大片光景,連忙垂下視線,而後又覺得自己的反應欲蓋彌彰,不自在地擡了頭,視線卻輕飄飄地越過方知樂。

方知樂邊穿邊說,“還好,不算餓。主要是吃得太幹,噎得慌……”

換完上衣,方知樂拿出睡褲,葉瑜剛想開口回避,她“唰”一下解了腰帶,兩腿一蹬一踢,讓葉瑜徹底閉了嘴。

有心當柳下惠,誰料那人死命撩撥。

葉瑜咬着後槽牙,感覺臉頰的肌肉都咬酸了。能看不能吃是一種折磨。

她咬牙道:“你吃了什麽。”

方知樂側頭,沖葉瑜嘿嘿一笑,“在路邊買的小吃,你要不要猜猜我吃了什麽。”

葉瑜神色狐疑地走近,鼻尖動了動,俯下身子一聞,震驚道:“臭豆腐!?”

此時,眼前再好的風光也擋不住面前人吃了臭豆腐的事實。

京市的臭豆腐不正宗,吃着非常一般,為了騙顧客來買,都鼓足勁兒在“味道”上下功夫,堪稱十裏飄臭、繞梁三日不絕。

怪不得她覺得屋子有股奇怪的味道,還認為那是爬牆……哦不,扒欄杆蹭上的。

“咦,真能聞出來嗎?”方知樂坐起來,擡手揪起自己的領口,湊近聞了聞,“我以為這一路已經晾沒味兒了。”

“啊啊啊你快去洗澡!”葉瑜一巴掌拍在方知樂後背,二話不說把人提起來往浴室塞。

“葉、葉瑜,我自己走,別推我,诶!”方知樂踉跄栽進浴室,門在後面被狠狠關上,“砰”一聲。

方知樂無奈一嘆,沖鏡子裏的“方知樂”挑了挑眉,揚聲道:“我的換洗衣服在粉色背包的第二個夾層裏。”

剛換上睡衣,就被人推進浴室,要不是知道葉瑜不嫌棄自己,換個臉皮薄的,當即就得回家。

方知樂囑咐葉瑜,“我內衣挺多你随便挑個同色的就行。”

方知樂基本沒動過書裏的家,陳設擺設都跟之前一模一樣,唯一徹底更換的,就是自己的貼身衣物和床上用品。

她內裏的靈魂是個成年人,早就不愛穿棉質的布料多的內衣褲,尤其是內,褲,還是輕薄面料更舒服,夏天不熱,清涼貼合。

外面傳來窸窣聲響,然後葉瑜不知怎麽了,沒把衣服拿進來,反而惱羞成怒地呀了一聲。

最後化成一聲吼:“你自己裹浴巾出來!”

方知樂長嘆一聲,心道自己的待遇果真不行,“小葉瑜,你還記得那年大雨,你淋了一身雨,渾身髒兮兮地來到我面前,我是怎麽照顧你的嗎?”

葉瑜走了過來,靠在浴室的磨砂玻璃門後,笑容森冷,“那個出水頻率像極嘔吐的熱水器嗎?”

方知樂:……她就說葉瑜會記得。

葉瑜語氣嚣張,實則仗着隔着玻璃看不清臉色,她此時臉頰跟滴血似的,通紅一片。

指尖還殘留着那塊布料涼兮兮的觸感。

巴掌大的布料,外加兩根袋子,保守傳統地活了十八年,葉瑜從未見過這種突破廉恥與下限的東西。

越想越氣,葉瑜拍了一下門,“給你三十分鐘,洗完出來輔導我功課,洗不完就別出來了!”

方知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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