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輔導

輔導功課是大事,方知樂深以為然。

她頭發短,外加洗澡頻率高,身上挺幹淨,在十五分鐘以內結束自己以“洗去臭豆腐”為目的的沖澡。

浴室的裝潢非常精致,從洗發露、護發素、沐浴露到各類精油、化妝品一應俱全,櫃子裏還放着兩套浴巾和睡衣。

方知樂随手抽了個中號毛巾,擦着頭發推門而出。

葉瑜正在擺弄手機,屏幕上面是一張角度刁鑽、亮度迷人的偷拍照。

看見方知樂過來,葉瑜晃了晃手機,招手道:“快來看,我在辦公室裏拍的,你的成績單。”

“成績出來了?”方知樂挺稀奇的,“我沒記錯的話,你是今天早上說要去打聽成績,椿陽中學的老師看卷都這麽牛嗎,當天考完第二天早上就出成績,它是想把一到十三中給卷死嗎?”

葉瑜神秘地一搖頭,“不是今天早上,全科成績下午才出,這是我托人在下午下課後溜進辦公室拍的。”

“托人,溜進去,下午才出?”方知樂迅速捕捉了幾個重點詞,手指一怼葉瑜的頭頂,把人腦袋推得微微一晃,笑道,“行啊你,小葉瑜,手眼通天啊,都會使用我國最為龐大的人力資源啦。”

葉瑜把截圖調高亮度,增加對比度,再銳化百分之五十,發給方知樂,“你不想知道你排名多少嗎?”

“排名真的還好,反正我能考上大學,”方知樂心裏早就迫不及待了,面子上還要做出一副我不在意我風輕雲淡的模樣,一臉高深莫測地湊過去看圖之後的成品,自言自語道,“應該能進前十吧。”

葉瑜眯着眼睛,把她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的,故意騙人道:“沒有。”

說話的同時,方知樂已經看見了照片上的排名,眉心一緊一松,嘴角已經要提不提地揚了起來,整張臉的表情變幻多端,“這,這不是第,第三嘛。”

“是嗎,還以為某人不在意排名呢。”

對上葉瑜揶揄的視線,方知樂臉上有點挂不住,擦着頭發轉身去掏自己的試卷,嘴裏嚷嚷道:“這不是為了感謝你嘛,看個排名還得時刻關注各方消息,第一時間找人溜進去偷拍,就算我不在意也不能表現出來吧,不然多傷你的心。”

葉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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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樂回頭看她,葉瑜正故作冷淡,兩人的視線狹路相逢,對上的瞬間,都從彼此眼中看見了繃不住的即将崩潰的笑意。

兩人不約而同偏開臉,卻沒繃住,同時爆笑起來。

“哈哈哈——”

一晚上的折騰,兩人心情起伏堪稱坐了峽谷般過山車,從馬裏亞納海溝到喜馬拉雅山,比雲霄飛車還刺激,雖然起伏變幻最終一派祥和,心裏繃住的弦還緊着,此時終于全部爆發出來,把所有的不開心、糾結、郁悶都變成笑聲笑了出去,只留下純粹的開心,與一身輕松。

葉瑜揉着臉擡手,努力終結這個無比傻帽的笑場,“哎我臉疼,不能再笑了,還沒講題呢。”

“先說好啊,我肯定要先講數學。”方知樂按着肚子擡起頭,頭發都笑開了,把領口暈濕了一大片。

葉瑜不可置信地扭過頭,臉上寫着明晃晃的幾個大字——AreYou認真的?

方知樂忽略她的視線,放下一顆重磅炸彈,“這次的數學卷子的質量非常高,基本涵蓋了所有重點,呈現形式無比新穎,讓人眼前一亮。咱們碰上這種卷子,絕對不能放過它,我會争取把每一道題都給你講明白。”

方知樂的“每一道題”和惡毒魔咒的威力差不多,葉瑜本來雀躍歡欣的表情瞬間萎靡,繼而轉為純得不摻一點雜質的幽怨。

“為什麽不是文綜,”葉瑜用筆尖在算草紙上戳了一個墨印,悶悶不樂道,“文綜三百分诶,你歧視它。”

方知樂走過來擠走葉瑜身邊的空間,自然而然拿過紙筆演算起來,“對啊我就是很歧視這種就算不看書不學習從大街上拽個三觀正政治正确的公民都不會得零分的科目,對啦我文綜雖然丢分但數學英語都是滿分所以才能第三哦。”

葉瑜朝天翻了個白眼,方知樂發表完鄙視文綜的言論,又開始琢磨怎麽從自己鄙視的科目裏多挖分,“三百分的文綜,你背或者不背差不多都能考110-160,在這個區間內,只要你多背重點,就能穩固在150左右。”

葉瑜托腮盯着方知樂捏筆的手指,目光只在紙面上停了一瞬,就又不受控制地移走,從方知樂的小臂一路往上,用帶着倒刺的視線把人從頭到尾、從內到外地剮蹭了個遍。

而當事人渾然不覺,還在斤斤計較如何在有效的時間內快速湊夠四百分并且穩定四百。

“英語150你閉着眼也能130,語文差不多100可以吧,這樣就380,但凡數學你不是個位數,稍微多蒙對點題目,就能上400。”

葉瑜點了一下頭,配合方知樂道:“嗯,你說的很對。”

方知樂頭也不擡地繼續說,“數學就是你的風險項,如何讓你的數學穩定在60上下,就需要我們從各類題型裏面進行拆解。”

“選擇題前三道,送分,只要你細心,用瞪眼法可解;填空題前兩道,送分,還是細心,考慮到所有的可能性……”方知樂講題目自帶學霸buff,也許她自己不知道,這種專注的神色與專業的言語,配上熱氣蒸騰過後洗得一身松軟的皮肉,在別人眼裏是怎樣的一番驚豔景色。

怪不得有句話說,人認真專注的樣子最迷人。

葉瑜靜思幾秒,懸崖勒馬控制自己即将脫缰的思緒,用盡平生毅力才把她的目光從方知樂身上各個部位撕下來,放在試卷上。

“聽懂了沒,”方知樂講完一類題型,脾氣很好道,“沒聽懂我再講一遍。”

葉瑜眨眨眼,露出一個恰到好處尴尬的笑容,“不如再講一遍?”

“好,這次我講慢一點,你哪裏沒跟上就打斷我。”方知樂沒有絲毫不耐煩,張嘴就重新講,這一次更加詳細、認真,只要涉及了題目中需要的數學概念,她都會停下來讓葉瑜翻開對應的章節,問她有沒有印象、掌握多少,基礎不牢就補基礎,能聽懂再繼續,抽絲剝繭下來但凡智力正常的人差不多都能聽懂。

方知樂口幹舌燥道:“這回聽懂沒?”

葉瑜把手邊的水杯遞給她,“我要是還說沒聽懂,你會打我嗎?”

方知樂對她話中的“打”很敏感,皺了皺眉,下意識硬聲反駁道:“怎麽可能?”

說完就覺得自己語氣不好,葉瑜可能只是開玩笑,方知樂抿了一下唇,筆尖一勾,把某個演算的環節圈起來,不說話了。

葉瑜趴在桌上歪頭看她,笑意吟吟道:“那你會氣嗎?”

方知樂搖了搖頭,低聲道:“不會,實在聽不懂就跳過,不至于。”

其實方知樂沒把內心大言不慚的想法說出來,“不至于”三個字代表的意味非常濃厚,學習而已,就是個高考,能算什麽。

所有人喜歡拿成績來判斷一個人,這沒毛病,但成績不一定非要是文化課成績,葉瑜是藝術生,藝術造詣過關且稱得上優秀,難道不值得表揚嗎?

就算葉瑜什麽成績都不好,一輩子也做不出什麽事業來,她起碼是個本分善良的好姑娘,有權利選擇自己或平凡或輝煌的一生,輪不到任何人來指責。

要是為了這點學習逼着葉瑜整天愁眉苦臉,那才是因噎廢食。

但方知樂側了側頭,眼角餘光掃到葉瑜微微勾起的嘴角——像一只偷了腥的貓咪,餍足又得意——目前來看葉瑜還遠遠沒到讨厭學習的地步,這人慣會蹬鼻子上臉,踩着你肩膀作威作福,方知樂才不會主動說讓她別學了,趁着年輕頭腦靈活,多學點是一點,起碼以後理個財沒問題,還能降低被騙的風險指數。

另一邊,葉瑜本以為方知樂挺關注自己的學習,會說出和老師類似的“勸學”言論,沒想到一句玩笑沒得到想要的結果,還把人給試探出個“放養不管”的苗頭。

許多問題學生從心底裏厭煩學習和管教,例如周美澤和她的狐朋狗友們,可葉瑜對待老師的喋喋不休接受良好,不會有很明顯的排斥,就算把她扔在奧賽班跟一節節奏飛快的課,她也能坐得住、聽得進去,這是她和那些人的本質區別。

是以,在聽見方知樂一句“不至于”之後,葉瑜罕見地産生一絲緊張。

“我能聽懂,”葉瑜忽然開口,鬥志勃勃道,“你剛才說的我都聽明白了,你繼續講。”

方知樂稀罕地瞅她一眼,摸了一把她的頭發,笑了笑,“真的?”

葉瑜一臉正經地拉下她的手,嚴肅斥責道:“上課呢,別動手動腳,快講。”

“好吧。”

初秋的夜晚最是靜谧,時間緩慢流淌,兩人講完試卷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一點。

“晚安,明早見。”葉瑜打着哈欠道。

“晚安。”方知樂一笑。

考試後的第二天,成績全部出爐,頓時幾家歡喜幾家愁,有人成績進步獲得表揚和假期出行自由的權限,有人徹底考砸被父母混合雙打勒令假期不得出門。

方知樂在一片喧嚣中吹了吹垂落到臉頰的短發,“高手總是孤獨。”

椿陽中學卧虎藏龍,方知樂沒穿過來之前,原身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心撲在學習上的好學生,盡管後期可能受到霸淩集團的影響,成績飄忽着掉了幾名,還引來老師的三百六十度關注,差點就給方知樂換了同桌。

這一次考試,除了第一名和第二名兩個巨無霸以甩開方知樂二十分的殘暴成績衛冕學神之争,剩下的都被方知樂踩在腳下。

“你是第幾來着,”方知樂沖一來就沉默裝蘑菇的周蘊儀說,“我看也是個位數。”

“六,謝謝。”周蘊儀面無表情。

“啊,666啊,”方知樂張了張嘴,“是我的翻倍嘛。”

周蘊儀:……這人真的欠。要不是她英語差八分,憑方知樂不愛背文綜的臭屁樣子,她絕對能超過她!

方知樂好似未覺,或者說察覺了周蘊儀的怨念但礙于昨天自己被周蘊儀殘暴對待,是以半點憐憫的同理心都懶得給,悠悠然道:“真的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有人說我要是能保持好成績,就帶我出去玩,我這個人不愛玩,弄那些排場做什麽,但耐不住成績好啊。”

周蘊儀沉默幾秒,實在忍不住,“是誰?”誰那麽不長眼,撿了你。

“哎說來你也知道,她人可好了,脾氣好成績好,長得更好,不愧是我朋友……算了不告訴你是誰,免得你惦記,反正是我一個好姐妹。”方知樂說。

誰誰就惦記了,周蘊儀看了眼她攤在桌子上的語文試卷,覺得她作文扣得分數太少,除了卷面分,還得判個“邏輯不通”,尤其這人說起話來沒有半分邏輯。

“我還不知道假期去哪兒玩呢,不過話說回來,京市這麽大點地方水泥鋼牆的沒啥好玩的,就三天假期能去哪兒啊,國慶節早就過了,還是等寒假吧。”方知樂自言自語地給自己構想了一番寒假七天樂,然後在美得冒泡的情緒中收到來自葉瑜的一條消息。

【葉】:後天早上不見不散。

【laugh】:不見不散。

兩人心有靈犀,打算把雜事放在第一天完成,昨天晚上一合計,不約而同決定假期第二天出去玩。

“放學啦!”

“終于放假了,诶你作業沒帶。”

“誰特麽還寫作業啊就三天!”

下課鈴響起,教室裏的學生頓時做鳥獸狀散開,那速度比上體育課還快。

方知樂慢吞吞收拾書包出門,她先去奶茶店拿走知書放在店裏的U盤,裏面整理了輔助孫家惡行的罪證,然後從兜裏掏出一個紙條,上面寫着王珊的家庭地址。

這是一個邊陲小城,距離京市有四個小時的地鐵,基本橫跨三個省,到了那邊還得坐大巴車,再花七個小時才能抵達。

方知樂把遮陽帽往下拽了拽,帶上口罩,在路口攔了一輛車。

河聲入海,車聲進城,每一個車輪的轍印中,都滾動着現代化的道路,高鐵像一個蒸騰的鐵獸,運行着這個時代最日新月異的變化。

面對這些變化,身處其中的人尚且覺得眼花缭亂,大批人口湧入城市,那些流逝的小城鎮,被時代遺落在邊緣的“細枝末節”,則成了一個空蕩蕩軀殼、一道淺淡卻難以擦去的墨漬,不明所以、不合時宜地留存在于江山版圖之上。

城鎮化的潮流還未鋪滿,很少有人“逆”流而歸。

方知樂捏着手中的地址,再次打量了一番這座明顯透露破敗氣息的車站。

一個人口不過二十萬的縣城,人均收入墊底,老齡化居高,連個像樣的商場都沒有,擡頭懸挂的紅綠燈瞎了一只眼,交警穿着不太合身的制服,努力地搬來一個矮墩墩的豎立燈,戳在路中間,又不顧滿頭大汗,嚷嚷着路邊剛散學的中學生不要逆行。

一個空曠中回蕩着嘈雜的小城,一天又一天沒什麽意義地運作着,周而複始地鋪成沒有希望的未來——王珊就選擇在這裏悄無聲息地與全世界割裂。

車站再破舊,也是中心地帶,王珊不僅把自己流放到小城,還更加狠心地扔遠了一點,把自己扔到小城最遠的貧困村裏,遠到沒有公共交通,只能租大巴車。

方知樂打了個哈欠,找了輛看起來最貴的四面不漏風的車,操着一聽就不是本地的卻很糙很接地氣的自家鄉音,說出自己的目的地。

“小娃娃,你去上墳呀?”司機正脫了鞋把澆翹在車頭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上。

方知樂繞過抱着大包小包甚至包多到放不下堂而皇之扔地上擋路的前三排,屏着呼吸在最後面坐下,期間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司機說,“一聽你就是從小就出去的,那個村子窮得很,基本上沒有年輕人喽,這個時候回來的基本都是上墳的。”

從下了高鐵後,方知樂的心情始終不太好,她臨時找了個酒店睡到早上六點,又馬不停蹄地步上“尋找王珊”的路。

這是她倒的最後一趟車,還有兩個多小時就能見到王珊。

車裏彌漫着說不出的味道,像是很久沒清洗的布,各種味道的灰塵混雜在一起,即便隔着一層醫用口罩,也難以抵擋。

又過了半個小時,司機拉到足夠多的客人,車廂在搖晃中駛遠。

方知樂也在搖晃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再睜眼,眼前已經沒了水泥地,遍地都是空曠幹裂土地。

“謝謝。”方知樂放下車費,提着書包走下大巴。

她擡頭觀察太陽的方位,又環顧四周,打了一個電話。

鄉下的信號非常差,王珊的聲音斷斷續續,說了句讓她在原地等着,就撂了電話。

方知樂找了個大樹靠着,靜靜觀察周圍的景象。

沒有年輕人,土地都荒廢着,加上土質偏硬,除了某塊種着點玉米和辣椒,剩下的土地一覽無餘。

一看就是很長時間沒有翻土,雜草在幹裂的縫隙裏長出來,透着股水分不足的枯黃蕭瑟。

村口只有一條小路,不寬,也不平整,像是很久前有人曾是從山上背下碎石頭鋪在路上,卻因為時隔久遠,石頭沒有混雜水泥,風一吹,水一沖,差不多都消失了,露出底下凹凸不平的土地,風一吹,就能帶起大量風沙。

沒過多久,小路的盡頭出現一個包着頭巾的中年女人,衣着簡樸,卻能一眼看出她與周圍村民的不同。

方知樂拍了拍褲子上的土,站了起來。

那個人也看見了她,徑直向她走過來,開口道:“方知樂?”

方知樂點點頭,認出這個聲音就是第一次接電話的女人,那個說自己女兒已經死了來躲避争擾的人。

“跟着我來吧。”她并沒有多說話,轉身就走。

方知樂跟了上去。

面前是一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二層水泥樓,農村裏遍地的款式,不過院子裏什麽東西都沒種着,也沒有雞鴨狗等牲畜。

女人推開門,先是朝裏面看了看,然後說話,“珊珊,方知樂來了。”

方知樂敏感地察覺到她沒有用“同學”這個詞,而看到王珊的時候,也有種說不出來的違和。

印象裏,她的形象應該和韓琪差不多,方知樂預想過很多場景,例如她的情況比韓琪更加糟糕,需要她旁敲側擊不斷安撫才能查明一點真相,可面前的女孩看上去和其他高中生沒有任何區別,唯一的一點,就是她的眼神有點冷冷的兇狠。

這點兇和狠出現在一個受害者的身上,構成了此時此刻最大的違和。

方知樂把背包取下,拿出裏面一摞厚厚的試卷,“這是最近考試的卷子,是高三年級幾次模拟的試卷,順路給你帶過來。”

王珊坐到一邊的沙發上,把抱枕攬在懷裏,視線只在試卷上停留了一瞬,繼而移開。

方知樂說,“你有什麽不方便在電話裏說的,現在可以和我說。”

王珊看着她風塵仆仆的外表,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了一句,“這裏很荒涼,對吧?”

“确實不發達,”方知樂點點頭,順着她的話題往下走,“為什麽選這個地方,因為安全,還是方便?”

王珊的母親端來一杯水,放在方知樂面前。

方知樂拿起水杯,聽見王珊深深吸了一口氣,冷笑道:“因為怕。”

方知樂吹着蒸騰的霧氣,她家沒有飲水機,都是燒的開水,指尖在杯沿上挪移,聽見這話,手指猝然一燙,“什麽?”

王珊的心理素質畢竟還是個高中生,在方知樂面前強撐出來的平靜産生一絲裂痕,但暴露出來的內裏卻并不怎麽柔軟,“電話裏,你說我只是個受害者,後來我想了很久,覺得你說的不對。”

“我想過反擊,也想過和她們同歸于盡,你知道我最後為什麽沒動手嗎?”王珊問。

方知樂放下杯子,平靜道:“為什麽?”

“我阻止了她。”旁邊的女人開了口。

“我曾經在大學教過課,那個欺負她的同學叫孫黎,她背後站的孫家水很深,不是我們這些遵紀守法的普通人能撼動的。”王珊的母親開口,邏輯清晰,語氣平靜,“小姑娘,我讓你過來一趟,不是為了折騰你,而是告訴你千萬不要想着和孫家作對,你看到這塊地方了嗎,孫家自房地産發家,他們可以動辄推平你的家,而你走投無門,咱們在這些人面前,不過是螳臂當車。”

“如今我帶着女兒躲到這裏,都是因為害怕孫黎發現珊珊差一點就做的事,害怕她被報複,”王珊的母親嘆了一口氣,“只要挨過這幾年,孫黎考上大學,她還是可以重回校園。”

方知樂不置可否地沉默下去,良久後,她重新開口,把韓琪的情況闡述了一遍,“除了孫家,還有很多霸淩者的存在,椿陽中學的風氣不正,就算這個孫黎考上高中,還會有下一個孫黎。”

“椿陽中學想籠絡優質的教育資源,就需要廣納財源,招手一批學費昂貴、非富即貴的學生。而它有別于傳統的貴族學校,辦學者把這些錢都用在建設上,招納了一批優秀的教師,和多家大學合作,又廣泛擴招,從各大中學挖走成績好的種子學生,是以校園裏經常出現兩個派別,看似他們穿着一樣的校服,坐在同樣的教室,對着同一個老師,就像在走一樣的人生路,可這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

“學校從根源裏就沒有一分為二的兩個不同的培養方向,也沒有真正做到打破門第限制,很多學生他們管不了,那些霸淩者就在漏洞百出的校規裏暗地滋長。”

方知樂摸着嘴唇,似笑非笑地回憶片刻,“而且,據我所知,在任的校長不是教育系統的正經出身,他好像更喜歡結交社會上的名流,孫黎之輩,估計在他在任期間,會層出不窮吧。”

“為什麽她們總是不放過我呢?”王珊聽到這裏,整個人無比崩潰,“為什麽!”

“我說過這和你沒有關系,”方知樂搖了搖頭,“不要去揣測施害者的心理,你只需要告訴我,說清楚她們的手段。”

王珊眼睛通紅,“你知道這些,想幹什麽?”

方知樂看向王珊的母親,此時這個女人也是一臉凝重。

“我們可以轉學,可以去別的城市,既然你都說了不是我女兒的原因,我們就想辦法避開,總有一條人生路能讓她走下去。”女人咬牙道。

方知樂瞅了她幾秒,眼中溢散些許憐憫之色,“你可以,但王珊呢?”

方知樂站起來,恰好站在王珊身後,“你看看你的女兒,她在恨,你自以為對她好,讓她放棄高考,把她帶到這種地方,天天過着沒有自來水的生活,現在都已經新時代了,她卻要在大好的青春年華像個老鼠一樣龜縮着。”

王珊的神色随着方知樂說的話不斷變化,好像她說的不是親身經歷的事實,而是恐怖荒誕無稽的可怕的預言。

“她恨孫黎她們,但是,”方知樂的目光往下斂着,不鹹不淡道,“你不怕她也恨上你嗎?”

女人神色一僵,難以置信地望向王珊。

王珊張了張口,像是喉嚨裏有什麽艱澀的物體堵在口腔,努力數次,最終什麽也沒說。

方知樂在心裏嘆了一口氣,再次開口的聲音和緩了不少,“你是個成年人,擁有強悍的心智,遭遇再難堪的對待,也能想着怎麽走出去,怎麽規避,可王珊,和我,我們都是無知的孩子,所處天地就是這麽一小塊,學校和家庭就是我們的全部,你不能讓她在這兩個空間裏都沒辦法喘氣。”

這一次,女人沒再說話。

她從接電話開始,處變不驚,坐姿、談吐都體現她受過很好的教育。

她大概是成績好、沒有遭遇過校園暴力的那批幸運的人,所以她不會像韓琪父母那樣,在女兒受傷的第一時間莽撞地沖出去要一個說法,然後被人連吓帶欺壓地壓回來,事态鬧大了又怎樣,最終只能收錢了事。

王珊要是和她母親一樣,擁有強悍的心理素質,知道在人生中這只是小插曲,把這些當做一次運氣不好的經歷,被狗咬了,被雞啄了,踩了羊糞等等,完全可以走出來。

可她們是還沒有成年的孩子啊。

到底要多堅強,多勇敢,多大氣,才能對這些無妄之災一笑而過。

王珊的母親頹然而坐,最終問出了一個和王珊一樣的問題,“那你問這些,是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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