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前夕

“你的成績我和老爺子都看過了,不錯,字有進步。”

電話對面傳來雪叔醇厚的笑聲。

葉瑜站在花園的涼亭裏,喝了口咖啡。

她的視線落在石桌的一幅字上,是重新謄寫的《洛神賦》,用她最不習慣的正楷。

這就是考試的試卷。

天賦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盡管葉瑜不喜歡一板一眼規整的字體,卻還是能輕而易舉脫穎而出。

葉無蒼看她五歲時寫的字,曾經說,葉瑜上輩子肯定是個書法大家,還是出類拔萃自成宗師那種。

“您又誇我,”葉瑜笑着說,“我的尾巴可要翹到天上去。”

“寫的好就要誇,葉家的小輩裏啊,你在這方面是最優秀的。”雪叔稱贊道。

葉家的小輩?葉家還有小輩嗎?

葉瑜的面色并不似語氣那般輕松,“人外有人,我一個寫字的,就是陶冶情操而已。”

雪叔默了幾秒,意有所指道:“小瑜,別妄自菲薄。”

葉瑜笑而不答。

雪叔自然轉了話題,“說起來,除了書法,小瑜的文化課成績也漲高不少。”

“學校老師教得好。”葉瑜想了想,又加了句,“當然,更多還是因為我認真好學,天天做題呢。”

“是嗎,小瑜的努力肯定是最重要的,不過老師也很厲害,教你的老師叫什麽名字,我讓校方注意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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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家人心裏有一百個彎彎繞繞,葉瑜心想她的成績在方知樂的幫助下,提高将近六十分,這種算不上很惹眼的提升,為什麽會引來雪叔的關注?

葉瑜把自己任課老師的名字報了一遍,“夠了沒,您可別讓我再把校領導的名單給您一份了,葉家那麽多人,自己去查。”

“呦,還生氣。”雪叔笑着搖頭,“小丫頭氣性還挺大。”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愛記這些東西。”葉瑜半真半假地抱怨,和雪叔閑聊幾句,挂了電話。

阿發等在一邊,見葉瑜挂掉電話,開口道:“已經買好水軍。”

葉瑜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阿發有點擔憂,“這樣真的可以嗎?”

昨天她收到孫黎的罪證後,徹夜未眠,一早就給學校請了假,實則托阿發聯系了國內國外十六家公司,斥巨資定時定點在網上投放孫黎的“罪行”。

周一的早晨,各大高校的學生還沒從假期的懶散裏走出來,上課下課總會摸手機,加之用錢砸的流量加持,孫黎的霸淩視頻會在十二點,投放到各大高校、網絡社交平臺的頭條。

葉瑜并沒有想着要靠着輿論斷案,她會在明天将所有證據送往公安局,并同時在網絡更新她的進度。

報案之後得立案,只要立了案,她就完成了任務。

将大衆監督引入司法辦案,這是“監督”,而不是“輿論控制”。

葉瑜冷心冷情,不顧他人死活,反問了一句,“為什麽不可以?”

今天是周一,呂一鮮的飯店如期開業,方知樂上午特意請了假去店裏幫忙,一直到中午也沒回來。

換做以往,葉瑜肯定一大早也跑過去。

如今她卻是慢悠悠喝完一杯咖啡,等指針跳到“10”的時候,才驅車前去。

新店開業,選址在五環美食一條街的……後巷。

一路走來碰上好幾家店開業,阿發每次都想把車停下看看是不是呂一鮮。

沒有開業的店大多也紅紅火火,美食街上絡繹不絕,座無虛席。

車子轉了三個彎,人跡越發稀少。

“你開什麽車呀?停下啊!”葉瑜眼神尖,老早就發現一家店門口挂着兩個大燈籠。

是的,燈籠。

也許是臨時改主意,決定取消花籃,鞭炮,氣球這些陳舊的迎賓方式,但目前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迎賓……賓呢。

阿發下車張口就來,“小姐,這家店是開業就倒閉?”

葉瑜很想給他一腳,“快呸,怎麽說話呢?這家店裏可有方知樂的股份,你這句話要讓她聽見,晚上你就去睡車庫吧。”

阿發一般睡地下室,惹到兩位主子,她們就提前關門,被關的保镖只能在車庫裏面委屈将就一晚。

“我不怕,我在裏面搭了個簡易的行軍床。”

葉瑜皮笑肉不笑道:“是方知樂周三拆了賣廢品的那個嗎?”

阿發:……

他就說院子的牆角裏怎麽會有幾根鐵棍!

“客官您裏邊兒請。”

店裏幫忙的方知樂看見他倆的車,仰着頭沖外面喊了句,“需要出門去迎您不?”

葉瑜打量新開的店鋪,裝修中規中矩,最明顯的就是非常幹淨。

門口牌子用了燙金寫了三個大字“呂一鮮”,這個她熟,因為是她寫的。

“怎麽沒有顧客,沒有提前宣傳嗎?”葉瑜看店主不在,小聲問方知樂。

方知樂把手裏的一次性抹布扔到垃圾袋,“看我的。”

葉瑜回頭看了一眼門口寥寥無幾的行人,以她沒有系統學習過,不能稱之為有商業嗅覺的人的眼光來看,在這種偏僻了好幾道彎兒,貓嫌狗棄,鳥過來都得拉個屎的地方,想要以一己之力吸引人群紛至沓來,難度不亞于她以文化課成績考上清北。

葉瑜懷疑的目光在看見方知樂從收銀臺下面拿出兩架雲臺和兩個閃光燈,把兩個手機擺在自己面前,并且打開直播,張嘴就是“各位老少爺們兒,小媳婦,小姑娘,小姐姐周六好哇”時,化為石化的震驚。

在葉瑜驚掉下巴的目光中,方知樂神态自然良好,從容不迫地舉着手機在店裏轉了一圈。

“今天主要是探店,先讓大家看一看今天的主菜。”

方知樂舉着手機往後廚走去,葉瑜和阿發對視一眼,來不及震驚,跟了上去。

“這不是鐵鍋炖大鵝,這叫烤大鵝。”

“這可不是刷上去的顏料,等着我吃給你看。”

“叫姐姐妹妹的都歇會兒哈,本人不是顏Ⅰ值主播,本人是美食主播。”

“外送服務有,掃描我後面的二維碼,可以線上小程序下單哦。”

“今天新店開業第一天,前三天外送費免費,全場的菜品半價。”

“地址啊,就在美食街後面,那個你們曾經肯定看到過,但是晃了一眼就走的,已經被搬空了的電玩街。”

方知樂的鏡頭360度轉,忽然晃到葉瑜,瞬間像踩了電門,抖着手立刻調轉角度。

彈幕已經刷了起來,都在打聽那個黑長直的美女。

方知樂有點吃味兒,護着手機不給看。

“都說了是美食主播。”

“讓她吃給你?想得美……”

話沒說完,方知樂看見葉瑜捏起一塊鵝肉,蘸了紅亮的醬料,往唇邊送去。

末了,估計味道很好,葉瑜還伸出舌尖舔去唇角的醬汁。

活、色、生、香。

方知樂喉嚨微動,說不出話來。

丫丫在後廚揉了一天的面團,累得一雙胳膊都擡不起來了。

她走到葉瑜面前,張口要人喂。

方知樂連忙抓住機會調轉鏡頭。

彈幕瞬間被丫丫的可愛模樣給俘獲,剛才叫嚣要看美女的聲音,瞬間淹沒在媽媽粉的“好可愛呀”“哇,我好喜歡”的呼聲中。

葉瑜剛在手機上找到方知樂的直播間,正好碰上彈幕刷屏要看她的那一幕。

葉瑜對方知樂做了個“吃醋啦”的口型,換來方知樂一個大白眼。

“怕什麽,姐給你撐腰。”葉瑜豪橫擡手,砸了十個嘉年華。

炫目多彩的特效在屏幕當中爆炸,造成一連串刺的人眼睛疼的光污染,每一縷光,每一個刁鑽的色彩搭配,都透露出那人的豪橫與財大氣粗。

方知樂被砸的一臉懵,也顧不得鏡頭在不在拍,連忙沖過去按住葉瑜的手。

她聲淚俱下,“平臺要扣一半的錢吶。”

剛才這一通砸,得賠多少……方知樂心肝都在顫。

葉瑜如她所願停了手,可彈幕已經刷瘋了,不是因為嘉年華,而是因為她們倆。

四個小時後,望着十幾個等着拿餐的外賣員,葉瑜數了數。

“七個小黃,五個小藍。”

方知樂望天流淚,“好幾萬啊……”

“小樂,快來招呼你的同學。”

呂一鮮把外賣的單子做好,抱着一大盆炖肉走出來,盆裏不只是肉,還有各種好吃的菜。

“你什麽時候露一手呀?不是說做飯很好吃嗎?”呂一鮮笑得紅光滿面,接連不斷的訂單讓他今天的銷售量暴漲,比預期的要好了很多倍。

方知樂默默分筷子,“今天心情郁卒,等下次吧。”

葉瑜吃過她做的飯,聽呂一鮮說也有點饞,“想吃小炒肉。”

呂一鮮糾正她,“那都是家常小炒,她很會做硬菜的,上次做了一版素肉佛跳牆,那味道真叫一個絕。”

葉瑜堪稱虎視眈眈的目光落到方知樂身上。

方知樂頭也不擡給她盛了一勺菜,“下回,下回給你做。”

這種敷衍的态度惹怒葉瑜,一口都不吃方知樂夾的菜。

呂一鮮摘掉圍裙,笑呵呵地坐下,端起啤酒,“你們喝飲料,我喝酒,第一杯,敬小樂,想出這麽個線上+線下的促銷主意,幫我打開客源。”

應方知樂要求,呂一鮮不提她入股的事,顯得太生分。

“第二杯,敬丫丫。”呂一鮮低頭看她,伸手撿走她衣領上的白米飯,目光慈愛。

丫丫跟着他,很小就懂事,娃娃的時候不哭不鬧,餓了也只會“啊啊”地叫,從來都不無理取鬧。

方知樂也摸了一把丫丫的羊角辮,盛放飲料的玻璃杯在她面前的小杯子一磕。

“丫丫真棒。”

丫丫擡起吃得泛紅的小臉,害羞一笑。

呂一鮮從後廚拿來一個蛋糕。

“大家來許個願,許完一起吹蠟燭,吃蛋糕!”

蠟燭的光并不耀眼,呂一鮮關掉室內的燈,幾個人圍在蛋糕旁,閉上眼睛。

方知樂嘴角勾起,心裏默念一個人的名字,希望這趟穿書旅程順利,希望葉瑜平安,希望最後兩人都能穿回去,最重要的是,希望接下來孫家的倒臺能夠順利……不好意思許願太多,挑着實現就可以。

另一邊的葉瑜面色虔誠而嚴肅,雙手微微扣緊,緊閉的雙眼有種莊嚴的肅穆。

她許了一個願望,以她很重要的東西為交換。

“呼——”

幾人一同吹蠟,方知樂和葉瑜的腦袋磕到一起,吹出的氣流卷起兩人的發梢,對視的幾秒鐘,兩人的目光裏都蘊含了無比濃稠的情緒。

葉瑜小聲說,“我還沒在過生日的時候吃過蛋糕。”

方知樂垂下眼睛,喉結微動,“下次我陪你一起過。”

蛋糕是呂一鮮親手做的,味道比很多蛋糕店都要好吃,因為放的糖不多,奶香味更加足。

葉瑜叼着勺子,低聲道:“我的生日是清明之後。”

方知樂愣了一下,溫柔一笑,“嗯。”

少女間輕聲細語的對話,連飛蟲都不會驚動,卻在夏末初秋的某一天,許下諾言般,刻進彼此的生命之中。

之後的很多年,成為兩人之間秘不可宣的隐晦約定,以某種隽永的方式潛藏心底。

從呂一鮮店裏出來,兩人默契地沒有上車,一同在商業街散步。

兩邊商鋪林立,剛到初秋,各款秋裝輪番上市,還有商家進貨羽絨服,美名其曰清倉大甩賣反季促銷,實際就是把壓箱底的去年前年好幾年的庫存清一清。

挂出來的牌子上往往是最便宜的價格、最大的折扣,進去一逛,實際大部分都要在後面加個零。

“我,”方知樂揣着兜停下腳步,擡眼看着櫥櫃裏的羊絨大衣,“給你買件衣服吧。”

葉瑜跟在她後面往同個方向看,羊絨大衣是粉白色的基礎款,但勝在剪裁和材質,看上去襯得人好看。

“為什麽忽然想起給我買衣服,”葉瑜下意識想發揮鈔能力,邊摸卡邊道,“還是我……”

方知樂按住她的手肘,輕輕搖頭,“不。”

她想要給葉瑜買點什麽,這是從心底發出的沖動。

盡管自己理不清對葉瑜的感情裏到底有幾分屬于友情,又有幾分變成親情,甚至……愛情,但方知樂明白,無論什麽感情,葉瑜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她不是慫人,也不會自我欺騙,所以她認了。

書裏的世界從她進來後已經産生了很大變動,先是孫央央的潦草退場,然後周美澤患病,葉瑜不再追随周美澤的腳步,這些人物線的變動還沒有引起世界線的改變,可接下來孫家的退場,會引起京市金融界、商業,甚至政界的波蕩。

方知樂不知道這種變動會有多大影響,那種對未知的猜疑與無法預料,令她的心情從擔憂裏抽出幾分化成焦躁。

焦躁到不得不做些什麽,像是害怕以後沒有機會,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錯過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給你買件衣服,然後,我今晚搬回家住幾天。”

方知樂邁步走進商場,楞在後面的葉瑜緩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

“為什麽要搬回去?”葉瑜追上來問。

方知樂示意導購員拿S碼,轉身平靜道:“家裏屋頂破了,需要請人維修,順便大動一下,這半個月我都會留在家裏。”

葉瑜張了張口,想說她可以晚上回來。

“我白天上學,晚上得回去監工,一來一回沒有時間。”方知樂堵死她的路。

導購員拿着衣服笑容滿面走過來,方知樂目光在衣服和人之間交替,目光像是醞釀了秋水,莞爾道:“很襯你,換上試試?”

粉色是清新的顏色,在這個季節,屬于橘紅焦糖的秋天。

可葉瑜穿上這身衣服走出來的時候,瞬間将大家帶入了暖意融融,鳥語花香的春天。

微風不燥,秋衣正濃,而她所在之地,卻獨獨辟出一小塊春的空間。

少女粉嫩、嬌俏,像是納入了世間所有的美好,方知樂目光深深,誇了句真漂亮。

“你也買一件?”葉瑜看向淺藍色的風衣。

方知樂搖頭,“我不買。”

“今天只給你買。”

葉瑜垂在兩邊的手摸着衣袖的邊,有點不知所措。

方知樂去收銀臺付款。

葉瑜脫掉外套,讓導購員收好,轉頭碰上阿發,閉眼就誇,“小姐穿什麽都好看。”

葉瑜這次沒有瞪他,沒那個心思。

不過這樣也好,她這幾天要忙着別的事情,避着點方知樂也好。

想通這一點,她接過導購員遞過來的包裝,同阿發一起回家。

彼時,兩人并不知道,這會是最近一段時間內,兩人最後一次見面。

【書】:地址給你發到手機,記得別坐公交

方知樂同葉瑜告別後,沒有回到家裏。

前些日子,她拜托知書給自己找個落腳的地方,隐蔽安全一些,不會有人查到。

知書早就知道她要查的東西,自知攔不住她,只能盡全力幫忙。

地址是郊區縣城的棚戶區改造遺址,屬于鬧市裏面被遺忘的角落,平常不會有人找到這裏,窩上一兩個月不會有人發現。

不怪方知樂太過謹慎,她從小第六感精準,但凡她覺得不妙的事情,發展軌跡都不太好。

最近這種感覺愈發強烈,高鐵站的“黑手”,天橋的“眼睛”,不是本地人的司機,周美澤的忽然病重……這些都讓她起了不好的預感。

所以她得找個安全的地方,等孫家徹底倒臺,再出頭露面。

方知樂坐上一輛衛悠青給她找的車,她壓低遮陽帽,坐上後座,示意可以開車。

誰料司機邊開車邊開了口。

“除了帶你藏起來……”

方知樂瞬間擡頭,盯上後視鏡,眼神微愣。

衛悠青臉上總挂着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平靜。

“還有什麽事情,我們可以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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