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相認
一雙假手,就算再像,看見的第一瞬間,還是會覺得怪異,那種令人蹙眉的怪誕會沖散熟悉的感覺,以至于方知樂并沒有認出那雙手。
化裝舞會上,葉瑜戴着燙金面具,露出下巴,方知樂就是因為注意到她太多瘦削的下巴弧度,從而忽視了面前人的身份。
葉瑜身上所有熟悉的痕跡基本都湮滅無蹤。
她像是一個精心制作的假面,從裏到外都戴上面具,真正的自我像是死了般再難窺探,方知樂看着她,越看越覺得無比難過。
“別難過。”Ulrica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方知樂身邊,從上而下遞來一張紙巾,聲音低緩溫柔,“我沒事。”
這時,外面傳來上菜的敲門聲。
老板親自端來幾盤招牌菜,大部分都是方知樂曾經帶人吃過的。
飯菜的香味無孔不入地襲擊房內的人,也稍微軟化了兩人繃緊的關系,方知樂把能面前桌子盯出一個洞的目光緩緩收回,就像收回一聲綿長的嘆息。
“先吃飯吧,”Ulrica給她盛了一碗湯,“你喜歡的羊肉湯。”
方知樂吸了吸鼻子,拉着Ulrica的手坐在自己身邊,語氣冷硬,“我自己弄。”
說完,她把湯裏的牛肉都盛出來,堆在一個碗裏,澆上肉湯,遞給Ulrica。
“Ulrica,”方知樂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這是你的新身份?”
Ulrica搖頭又點頭,“只是個英文名字,你可以叫我葉瑜。”
曾經可以宣之于口的名字已然成了禁忌,方知樂默了幾秒,輕輕搖頭,不要給她徒增暴露的風險,“算了,一個名字而已,你回來就好。”
Ulrica把這些年她的經歷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從最初三年的培養,到後面的歷練,她隐去了其中兇險的部分,只挑着有重大意義的說。
方知樂聽得無比認真,連呼吸都輕了不少,她聚精會神、全神貫注,面前的湯全都涼了,也來不及喝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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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意錯過她敘述的每一個字,想透過單薄貧瘠的話語穿透逝去的時空,刺探、汲取,孜孜不倦地填補記憶的空白。
方知樂大二那年,她已經修滿三年所需全部課程,卻被雪叔按下,不讓她結業;方知樂畢業那年,她在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商戰;方知樂研究生第二年,她曾經回國……
在時光的彼端,兩人曾彼此惦念,彼此凝望。
Ulrica和方知樂并肩坐着,她見方知樂不吃東西,就親手夾了個小餅,把蝦剝掉塞進去,又澆上肉湯,遞到方知樂嘴邊。
“吃點東西吧。”
方知樂低頭看着她給自己“制作”的小餅,再也抑制不住,猛地伸出手攬住她的肩膀,頭埋在肩窩裏,眼淚奔湧而出。
剛剛撐出來的強硬和底氣,戳破的氣球似得,瞬間漏得一幹二淨。
“我好想你。”方知樂哽咽着說。
Ulrica顯然也不好受,眼眶盈滿悲傷,“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這句話說完,方知樂淚如泉湧,更加泣不成聲。
“我可不是愛哭……特麽怎麽哭個不停!”
方知樂和自己較勁兒,拼命控制,還是忍不住。
淚腺這個東西因人而異,因事情而異,方知樂從小到大都沒這麽哭過,可謂是轟轟烈烈,暢快淋漓,最後幹脆扯着Ulrica的領口,把淚水都抹在她身上。
Ulrica:……
還是熟悉的配方。
Ulrica一只手攬着她的肩膀,讓她能夠舒服地靠在自己懷裏,另一只手也沒閑着,用紙巾給她擦拭眼角流出來的淚。
“好啦好啦,別哭啦。”
方知樂的淚腺應該是失禁了,還在持續不斷地冒出液體。
Ulrica邊擦邊覺得心疼到不行。
也是她着急,匆匆忙忙就來見人,一點心理準備都沒給方知樂。
“我以後不會走了,再哭就不可愛了。”
“我本來就不可愛!”方知樂不依不饒。
Ulrica心軟不已,“好,你說什麽都對。”
哭也需要體力,過了幾分鐘方知樂大概哭累了,自顧自從Ulrica懷裏撐起來,一口把餅塞進嘴裏,吃得鼓鼓囊囊,含糊道:“你也吃。”
Ulrica重新給她裹了個餅,遞到她嘴邊,“啊。”
“啊——”吃着吃着,方知樂的眼睛忽然瞪大,嘴裏的食物還沒完全咽下去,“她她她……”
Ulrica眯起眼睛,“誰?”
方知樂猛喝一大口水,咬字清晰道:“那個老板,她看見你的臉了!”
Ulrica的眉尖微挑,棕黑的柳葉眉揚出淩厲的氣勢,又在聽見方知樂的解釋後倏地一松。
“看見就看見吧,”Ulrica平靜道,“除了你也沒人認出來。”
方知樂瞪圓眼睛,目光在Ulrica臉上逡巡,恨不得貼上去研究,“這鼻子這眼……好吧确實有點區別,但還好哇!”
Ulrica完全就是葉瑜二十七八歲的樣子。
方知樂想到這裏,忽然發現自己的反應像個大bug。
葉瑜的臉很小,別人是女大十八變,她的變化卻漫長地貫徹了整個青春期并且後延十年。
十八歲的葉瑜和二十八歲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風格,五官在十八歲的排布讓她像個小精靈,精致昳麗,而到了二十八歲,逐漸張開的五官配上發育的面中骨骼,消減了少年感,迎面而來清冷氣息顯得疏朗又大氣。
加上妝容風格不一樣,最重要的是性格差異帶來的面部肌肉不同的運動軌跡,大部分人在看見Ulrica的瞬間,并不會把她和七年前的那個小姑娘聯系在一起。
老板能認出葉瑜也是因為方知樂的緣故。
方知樂和葉瑜是兩個極端,她十八歲長什麽樣子,二十八歲就什麽樣子,除了穿衣風格更加成熟,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Ulrica嘴角輕勾,眼尾有淡淡的紅暈,此刻也抹上一縷笑意。
“沒關系,大部分人都認不出來。”
方知樂還是覺得冒險,惴惴不安道:“到底嚴不嚴重,你是TR公司的大陸負責人,肯定要出席各種場合,你的身份遲早要暴露。”
“相信我,Ulrica的身份天衣無縫,他們去查也查不出什麽,頂多覺得我們兩人很像,也僅此而已。”
方知樂搖頭,“不是很像。”在她看來是非常像。
Ulrica說到這裏,想到面前這人從看見她的第一眼起就沒有任何懷疑,不由得輕聲補充道:“你是個特例。但咱倆相認,也不是你認出了我,是我先來找你的,不是嗎?”
這個疑問非常誅心,方知樂扪心自問,氣勢弱了不少。
“我那是關心則亂,你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我的潛意識就不讓我相認。”方知樂倔強辯駁。
Ulrica眼眉微動,要笑不笑道:“好,你說的對。”
這種哄孩子的語氣怎麽聽怎麽覺得奇怪,方知樂低頭咬了一口肉餅,眼神躲避。
Ulrica眼眸發深,靜靜地守在旁邊看她吃東西。
也許是覺察到氣氛不一樣,方知樂忽然一擡頭,與Ulrica的視線恰好對上。
Ulrica一怔,連忙垂下目光。
方知樂微微眯起眼。
她沒有錯過Ulrica瞬間切換的視線,欲蓋彌彰的閃躲,帶着幾分潦草的慌亂。
“你為什麽不吃東西?”方知樂問。
Ulrica應聲而動,她擡起手,端着碗喝了一口湯,繼而放下。
方知樂繼續看她,她卻沒有再吃。
“飯菜不合胃口?”方知樂有點奇怪,這桌餐是她自己點的,應該不會有難吃的菜,“怎麽就吃這麽點?”
Ulrica摸了一下肚子,眉心下意識一動,是個要蹙眉卻硬生生止住的表情。
方知樂對她的情緒、表情變化異常敏感,是以并沒有錯過這一抹轉瞬即逝的變化。
方知樂遲疑道:“不吃外面的飯?”
Ulrica舒了一口氣,嘆道:“是。”
“怕下毒?”方知樂說出來自己都覺得可怕,電視劇裏的情節真正出現在現實中時,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滲人感。
Ulrica搖頭,平靜低聲道:“不是,心理原因。”
方知樂做出洗耳恭聽的狀态。
Ulrica猶疑幾秒,身子往前靠,半倚在桌上,修長無暇的十指落在桌上。
此時她半個人都倚靠在桌子上,實木桌子實在的觸感讓她安心了一些。
“以前有過很多次,我們在吃飯,外面傳來槍響。”
“開放的空間裏,大家都沉浸在面前的食物中,對周圍的一切都非常遲鈍。”
“有人直接闖了進來……我有點陰影,後面都不願意在外面吃飯。”
那次的經歷其實遠比Ulrica敘述的要慘烈,她不是被吓的,是被惡心的。
遍地都是殘肢,迸濺的血液落在面前雪白的湯中,還有半根露着骨頭的手指。
方知樂用很抱歉的目光看着她,手裏的筷子也放下了。
“我吃飽了,”方知樂從下往上瞄着她,“我們走吧。”
Ulrica目測滿桌的菜,估計方知樂吃了個大飽,點頭道:“好。”
“那什麽。”方知樂站起來,給她拿着書包,在給她遞過去的時候又收回手。
想起Ulrica飯桌上屢屢看向自己的眼神,方知樂猶猶豫豫道,“你要不要來我家坐坐?”
Ulrica眼中笑意加深,輕聲道:“當然,榮幸之至。”
方知樂把人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給司機小石打電話,讓她自行打車回家。
小石是個還沒畢業的實習生,家裏有人是衛悠青那邊的親戚,讓她來混個實習證明。
小石長得挺秀氣,第一天她給知書端咖啡,被衛悠青瞅見了,之後就被支使給方知樂做司機。
方知樂曾經義正言辭表示自己不需要司機,衛悠青卻恰好每次都聾了。
方知樂對小石沒什麽意見,她是警官學院畢業的,一拳能撂倒一米八的大漢,有她開車,方知樂的安全感增加不少。
把小石支走,方知樂親自開車,給Ulrica打開副駕駛的門。
“謝謝方總,”Ulrica用氣音說話的時候很撩人,語調暧昧粘膩,故意在和方知樂錯過的時候附在耳邊說,“我開車容易暈,請穩一點。”
剎那間,方知樂耳尖爆紅,身子不聽使喚地晃了一下。
上車後,方知樂一路上保持暈暈乎乎的狀态,像是踩在雲端,腳下的離合都變成豆腐質感,雙手捏緊方向盤,身體繃得無比緊張。
下車後,她還一驚一乍地忘記倒車入庫,嘴裏念叨着當年考駕照的倒車口訣,一舉一動都退化成原始狀态。
Ulrica自始至終都在旁邊安靜看着,目光平靜幽深,專心致志,沒有移開半分。
“到家了。”方知樂停車熄火,給Ulrica解開安全帶,又想繞到另一邊給她開門,被Ulrica按住。
“這種待遇讓我有點受寵若驚,”Ulrica無奈一笑道,“我自己來。”
方知樂說話不過腦子,“沒事,我習慣了。”
Ulrica開門的動作一頓,沒有轉頭,“哦?”
方知樂解開自己的安全帶,拿起手機,“我年紀小,還沒畢業,公司聚會也是我照顧,外面的飯局更得小心陪着,伺候人都是随手的。”
說完她下車,轉身一看Ulrica還在車上,“落什麽東西了嗎?”
Ulrica推開門,站了幾秒鐘,面色看不出任何異常,“沒。”
面前是一棟公寓,有兩層高,帶一個小花園,總共大約四百多平方米。
周圍是郊區,人跡較少,環境優美,地勢開闊。
車庫很小,在花園的東南角,親手搭的一個小草頂。
從車上下來,迎面就是一大片菜地。
方知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郊區嘛,買菜不方便,我還是習慣自己種。”
Ulrica理所應當道:“嗯,很合适。”
她看見大部分都是小白菜,記得方知樂應該更愛吃油菜,還沒等她開口,方知樂就戴上手套揪下幾顆小白菜,扭頭笑出幾顆小巧白皙的牙,目光是純粹的開心。
“等會兒我給你做飯。”
“記得你喜歡吃蔬菜粥和清炒時蔬,還喜歡涼拌小白菜,加上小炒肉,兩素一葷,怎麽樣?”
說話間,方知樂又剪下幾根辣椒,喜氣洋洋地展示給Ulrica看。
面前人臉上的開心是這樣單純而簡單。
就算和自己相認的時候并不愉快,卻轉眼把這些事情暫時擱置,把重點放在照顧自己上面。
她真的很好,也真的很喜歡自己,不是錯覺。
Ulrica沉沉地看着她,忽然覺得這些年受的苦,和自己奮不顧身回國的一切付出都有了着落。
須臾後,Ulrica溫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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