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僞裝
鎖魂釘具體是什麽東西,上一世他入鬼宗之後曾有所聽聞過。
鎖魂釘多用在罪不可赦的惡徒身上,當死亡也無法抵消他們所犯下的罪孽時,他們只好以一種生不如死的狀态來繼續償還自己所犯下的惡。
但為了防止這些囚徒以靈肉分離的方法來逃避這些無法忍受的痛苦,需要以鎖魂釘來鎖住他們的魂魄。
這是懲罰,想必使用鎖魂釘的時候也會極為痛苦。只不過劍宗與法宗本着以人為本的态度,勒令禁止了天麓全範圍之內的鎖魂釘的使用。
但使用鎖魂釘時痛苦與否,孟先覺的确不在意,玄微在給他講述他對小赤金獸做出的引回魂靈的嘗試的時候,他都沒有在仔細聽,只是在心中琢磨着,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吩咐烏重下去,叫烏重好好查一查程未晚究竟是誰,樣貌如何,年歲如何,人在何方,還是已經身隕消亡……
見孟先覺這副不上心的模樣,玄微識趣地沒再提,他只随口提了一句“我會盡最大的努力降低小赤金獸的痛苦”後,便調轉了話鋒。
“先覺,前些時日有名新來的弟子,名章成燦,你可還記得?”
“師尊,我記得他,在我印象中他各項素質都還不錯。”
玄微輕嘆一聲:“他啊……”
短短兩個字之內蘊藏着無數欲言又止。
孟先覺稍頓,心中的情緒沉了一沉,表面上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問道:“師尊,發生何事了?”
玄微道:“前些時日法宗丹師妙青來過一趟,不慎丢失一顆神品丹藥,妙青大師确信丹藥丢在了天門,可天門從上到下翻找兩天,都未找到,我們只好斷定是有人撿到丹藥,并偷偷藏了起來。”
孟先覺心中已經猜到後續走向,但仍舊在耐心地聽。
玄微擡眼望向他:“我們給了全宗上下所有弟子三次機會,第一次懸賞一萬靈石,第二次懸賞兩萬靈石,第三次懸賞天門長老職位。”
孟先覺垂着眼簾,不動聲色。
“但仍舊沒有人主動交出那顆丹藥,妙青大師對天門的印象跌到谷底,甚至不願再與我們合作,最後還是一名小道童偷偷地向你掌門師叔彙報,說他前些天在後山看見章成燦撿到了那顆丹藥,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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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微的這聲嘆息裏包含着太多的恨鐵不成鋼。
“我猜測了許多人,唯獨沒有想到他,我也沒有想到,他膽量如此之大,已經私自吞下了那顆丹藥。”
孟先覺道:“那他定是修為突飛猛進。”
“不錯,一開始他矢口否認,還是我探查了他體內的靈力才查出端倪……唉……”
玄微所有沒說出口的話都化在了那一聲長長的嘆息聲中。
“這個孩子,心性還需打磨。”
孟先覺擡起雙眸,竟從玄微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惋惜。
那一瞬間,像是皚皚冰原再度落下漫天白雪,萬物死寂。
看來,是他做的還不夠。
他只是叫烏重盯着章成燦,讓烏重以恰當的時機曝光章成燦所做之事。他有着上一世的記憶,他也知道,按照章成燦急功近利的心性來看,他一定會撿了那顆丹藥,并私自吞下。
上一世章成燦就是吞了這顆丹藥才修為日進千裏,一舉成為全天麓的驕傲。
不過上一世他運氣好,沒有人揭發他,而且那時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章成燦會得到如此機緣,因此才放任章成燦把偌大的一個天門乃至天麓鬧得烏煙瘴氣。
可笑章成燦所謂的“天賦異禀”,那也不過都是偷來的修為,就像是陰溝裏的老鼠,稍一嘗到甜頭,就貪得無厭。
這一世,他不再會給章成燦機會了。
他什麽也不必做,只要章成燦還有上一世的貪心和野心,他就只需等待章成燦自露馬腳。
只有安逸的狐貍才會露出尾巴。
這一次,他也只不過是給得意忘形的章成燦一個小警告而已。
孟先覺沉了目光,道:“他年紀還小,的确是該多加管教。”
玄微笑道:“先覺,你既然是他的師兄,就該提點一些他,他已自請在罪塔思過十年,我見他誠懇,便只讓他思過一年,這孩子……這一點倒是與你有些像。”
孟先覺并不喜歡這種說法,他皺着眉頭,勉強颔首:“我一會過去看看他。”
玄微這下滿意道:“先覺,你是兄長,定要做好表率。”
孟先覺看着玄微那張輕笑着臉,聽着玄微口中親昵的話語,心底卻不知從何而起一股淺淡的反感。
玄微的形象很正面,慈祥和藹,正道棟梁,無處可诟病,無人會污蔑,但這反倒有些不對勁。
就好比皎月高懸當空,它會有陰晴圓缺,會有缺陷和不完美,這樣的“月”是常人所能接受并習以為常的。
但當一個事物或人太過完美找不到缺陷的時候,這會讓人難以接受,并非主觀接受困難,而是這違背常識。
造成這樣的結果只有兩種情況,一是人為地将缺陷藏了起來,二是這個缺陷就在表面上,卻沒有人能注意得到。
現在玄微帶給孟先覺的這種微妙的違和感,使孟先覺不安,他下意識覺得玄微對他隐瞞了什麽。
孟先覺隐去眼中的探究,應聲道:“好,師尊。”
本來師徒兩人的對話就該結束,但玄微始終不提,只埋首啜茶,單手食指輕敲桌面,面容平靜。
什麽都不說,也不放孟先覺走。
不過片刻,孟先覺就明白,有些話,玄微是想讓他自己說。
孟先覺眸中的目光變得幽黑,但轉瞬間他又将這深邃的黑藏起來,他輕輕開口,道:“師尊,此行我前往無量海,未能按您的交代順利完成任務,是弟子辦事不力,還請您責罰。”
果然,孟先覺看見玄微的眉頭極細微地聳動一下,他便了然,玄微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玄微內心很滿意,但臉上卻沒什麽變化,他沉吟一聲:“我為何要罰你?”
孟先覺抿唇,一一交代:“弟子并未如期追回靈石,也未能将開元尊者帶回,導致我們無法給劍心宗一個交代,是弟子能力不足。”
玄微盯他一會,随後輕嘆:“這怎能怪你。”
随後,又擡頭,與孟先覺對視:“先覺,就在昨晚,劍心宗七巧樓閣裏開元尊者的本命燈熄滅,按照時間推斷,開元尊者該是至少在前天就已身隕,先覺,那時你在哪裏?”
孟先覺沒有猶豫,将他在水下所見及所經歷之事全都告知玄微。
只不過隐去了避水珠的來歷以及永無島的天音邪曲。
玄微聽完後,眉頭微蹙,良久,臉色漸漸變得凝重。
“也就是說,一切都是鲛人所為?”
“是這樣的,師尊。”
玄微輕輕将茶盞放到桌面上,輕聲嘆息:“那既然是這樣,鲛人一族舉行祭典這麽多年,也算是壞事做盡,這是他們該有的報應,滅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孟先覺沒有吭聲。
“只是……有一點,我并不明白,”玄微看向孟先覺,“像開元尊者這種頂級修者,屍首能完整保存上百年,就算有靈火燒灼也不會在頃刻間就化為灰燼,那火,有些不同尋常。”
孟先覺不動聲色道:“是鲛人族王女破釜沉舟,執意以舉族的命運去燃燒那一場靈火。”
玄微稍有不贊同,但并未過多懷疑,他輕輕颔首:“既然是這樣,那要怪也只能怪鲛人族氣數已盡。”
師徒二人接下來又讨論了些劍心宗及天門之間的事,多數都是孟先覺在聽,玄微在說。最終還是玄微覺得自己念念叨叨太啰嗦了,才意猶未盡地将孟先覺放走。
孟先覺行禮離開。
然而就在他邁出玄微結界的那一瞬間,他眉眼微凜,頃刻間又創造出一個自己的隔絕結界。
兩個結界的銜接非常緊密,他有自信,前輩不會察覺到他已從玄微的結界之中出來。
風停,雲住。
孟先覺端坐在結界之內,凝神望着身前的人。
烏重單膝跪地:“主上。”
孟先覺将“程未晚”這個名字含在喉中許久,用牙齒嚼碎了,才說道:“烏重,查清楚天麓有沒有‘程未晚’這個人。”
烏重疑惑擡頭:“程未晚?”
孟先覺不管烏重的疑惑,繼續道:“是死是活,是妖是鬼,都查一查,給我一個結果。”
烏重是個認真盡責的手下,孟先覺安排下來,他就要認真履行,他僵硬地颔首,領命,離開。
在風将散盡之前,孟先覺突然想起什麽來,又叮囑他:“銀發,紅眼睛。”
烏黑的風徹底消散了。
孟先覺站在結界之內,忽然擡手,震碎了結界。
結界消散的那一瞬間,耳邊程未晚的聲音傳來:“先覺,與你師尊談了這麽久?”
孟先覺眉眼稍有柔和,他道:“前輩,我去罪塔看一看我的師弟。”
孟先覺一般不會同他報備将要去向何處,但此番說出來一定有他的意圖,無非就是要他回避。
程未晚挑眉:“正巧聽聞天門景色優美,我去轉轉,有事叫我,沒事也可以叫我。”
孟先覺幾乎要忍不住唇角蕩開的笑意了,輕聲道:“好。”
沒過多久,他果然感覺到程未晚的氣息消失,他輕聲哼笑,随後往罪塔趕去。
天門的确景色優美,等一切的事情都忙完了,他再帶前輩好好轉一轉。
他腦中複盤無量海域這一行,仔細回憶着自己做錯的和做對的事,太過入神以至于沒有發現身前走過一銀發的人。
擁有銀發的人實在少見,整個天麓寥寥無幾,就在這人即将與他擦肩而過時,他眼角餘光才注意到這一片幾乎是有些刺眼的白了。
那一瞬間,他立刻伸出手去,身體的本能在那一瞬間逾越大腦的指令,他牢牢抓緊了這人的手。
他期待,眼前這人,轉過頭來時,擁有一雙紅色的,如血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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