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叛離
神明毫無預兆地闖入他的世界,将原本漆黑的狹窄小屋充滿光明,但現在,因他放蕩、因他嚣張、因他肆無忌憚、因他耳聾心盲。
神明吝啬光與希望,要離開這個世界,抛棄背叛神明的信徒。
信徒的忠誠禁不住考驗,信徒的愛恨也并不鮮明。
孟先覺死死咬住舌尖,讓劇痛來逼迫自己清醒。
淩肆夭轉開頭,将視線挪開。
在程未晚将話說出口的那一瞬間,他似乎從孟先覺的臉上看到了些許脆弱。
孟先覺猛地将手從程未晚手掌之中抽出來,他蹙眉問道:“前輩,你要去哪?”
程未晚的笑意收斂得一幹二淨:“沒有你的地方。”
的确,既然孟先覺不是他的任務對象,他的确沒有必要再留在這裏。
之前他心有留戀,想做一個正式的道別,明日,就再也不見。
孟先覺剎那間臉上血色盡失,不顧一切地反手抓住程未晚的手腕,聲音沉下來:“前輩,我不知……”
不知……你就是赤金獸。
仔細回想,這一世,赤金獸其實從未做過背叛他的任何舉動。
在玄微那裏他們第一次見面,小獸就沖他搖了尾巴,高興地叫,生死陣裏,小獸拼命帶他脫離危險境地,他卻無動于衷,小獸多次為他命懸一線,他都無視得徹底。
他根本猜測不到,程未晚被他鎖住時,劇烈地掙紮時,都在想什麽。他更想象不到,程未晚說出那句“我給你找一個對你好的人”時,究竟心中對他是多麽厭倦和憎恨。
孟先覺的雙手開始顫。他知道鎖魂釘有多痛,落下鎖魂釘時,他聽過哀嚎,也見識過人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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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些折磨與痛,他都施加在了他最珍視的人的身上。
程未晚靜靜地撥開孟先覺的手,他似乎忍耐到了極限,撐着脹痛的頭,微閉着眼,低聲說道:“孟先覺,我真的很痛,很累,你就放過我吧……”
這句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将孟先覺腦中那根理智的弦瞬間割斷。
“放、過、我、吧……”這四個就像是四把鋒利的刀刃,直中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将原本用溫柔補好的破口,再絕情剖開,他重生過一次,早已百毒不侵,卻只有程未晚的這把刀,能刺穿他引以為傲的铠甲。
孟先覺右手成爪,用力抓住了自己的左胸膛,力道之大足以摳進血肉。
他想把胸膛那裏那個無比刺痛的東西抓出來看一看,裏面是不是已經黑透爛透。
他調整着呼吸,良久,蹲下身體,與程未晚平視,雙手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那樣拉住程未晚緊緊不放,雙瞳之中布滿了猙獰的血絲,眼角染上猩紅,話語出口時卻是溫柔寧靜的:“程未晚,我若早一天知道赤金獸是你,主仆烙印、鎖魂釘,我一件都不會對你做,我這麽喜歡你,珍視你,你……你為什麽都不和我說?”
我的身邊,只有你了。
現在,我剛找到你,你卻要走。
孟先覺的話像是魔咒一樣,緊緊纏住了程未晚,他緊閉着眼,不知是他心情躁郁還是那鎖魂釘的副作用,或者說是兩者都有,竟讓程未晚的眼耳口鼻七竅都開始滲出血來。
淩肆夭騰地站起身,卻接觸到了孟先覺的眼神,兩人對視的一瞬間,淩肆夭竟被孟先覺的眼神釘在原地,半步也動彈不得。
孟先覺的眼神陰冷可怕,其中彌漫着無邊無際的絕望和死氣。
那是真正的,死神的目光。
程未晚只感覺自己頭痛欲裂,全身各處都像是有火山在噴發,熱騰騰的岩漿翻湧外冒,似乎要将一切都燒灼成灰。
程未晚神智不清之時在低聲呢喃:“走,我要走……痛……我痛……”
孟先覺閉上眼,自他身周散發出無形的領域場,此領域場之內任何人都無法靠近,只有程未晚在其中,能安然無恙。
領域場之外波濤洶湧,領域場內風平浪靜,孟先覺輕輕擁着程未晚,雙唇輕擦他的耳側,時空寂靜了一瞬。
轉瞬間,來自于孟先覺身上的靈力倏然探入程未晚的身體,程未晚的額頭憑空出現一個火紅的火焰紋章。
主仆烙印,在生效。
孟先覺貼在程未晚耳邊,低沉的聲音帶有蠱惑人心的力量:“晚晚,別走好嗎,我會讓你不再痛苦。”
靈獸根本無法反抗主人的命令,但程未晚卻在反抗,他反抗着孟先覺,攔截着孟先覺霸道的靈力,這讓他呼吸困難,孟先覺手足無措,只好用左手輕拍程未晚的後背,呵出的氣火熱又淩亂:“晚晚,放松。”
魔咒在程未晚耳邊響起,他頭痛欲裂,奮力用雙手抵着孟先覺的胸膛,艱難吐字:“孟先覺,放開我!”
在孟先覺給他落下鎖魂釘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想好了。
任務要做,天門他也要留下,但孟先覺的身邊,他再也不會留了。
但最後一分力氣消失,程未晚向後倒去,孟先覺提前發覺,手中稍稍施力,就讓程未晚昏昏沉沉地撲倒在自己懷中。
淩肆夭欲沖上前,卻被那個無形的領域場壓制住,動彈不得,他奮力掙紮着,眉頭緊擰:“孟先覺,你究竟想幹什麽!”
孟先覺垂頭不語,他将下巴搭在程未晚嫩白的脖頸後側,斂眸。
他什麽也沒想做,只想對前輩好而已。
陰郁的紫光以他們二人為圓心,向四周爆散開來。
孟先覺輕閉着眼,擡起左手,攔住程未晚的腰,輕聲安慰:“晚晚,別怕。”
孟先覺話音落下的一瞬間,程未晚的脖頸後側,赫然出現一個黑紫色的符紋。
那個符紋複雜多變,就算是玄微來,都未必能将這個符咒完完整整地重複出來。
這是半命符。
孟先覺給程未晚下了一個咒。
是将程未晚身上所有痛楚轉移到自己身上的咒。
一輩子都要忍受這些痛苦直到死,他心甘情願。
這個符咒生效的那一瞬間,程未晚緊繃着的身體明顯放松,呼吸逐漸變得平穩。
孟先覺卻不輕不重地悶哼一聲。
他骨血分離,被刀劍砍過剮過神色都不動半分,卻在感受到程未晚的痛楚時,忍不住痛哼出聲。
他環抱着程未晚的胳膊收緊了些。
程未晚因他,落下一身病骨。
他罪大惡極。
一場鬧劇之後,程未晚累得不想再動,體力不支,靈力無以為繼,又變回了小赤金獸的模樣。
淩肆夭想上前抱起小赤金獸,卻沒有孟先覺快,孟先覺小心翼翼地将小赤金獸捧在懷裏,臉色漸漸難看。
之前他曾有無數次機會,卻硬生生地選了最難走的一條路。
夜色漸深,孟先覺望着小矮榻上縮成一團的小赤金獸,許久都無法入睡。忽然想起小獸怕黑,他便掌心生出一簇溫暖昏暗的小火苗,懸在矮榻之上,為程未晚籠下一小束光。
他不願再在床上輾轉反側,只為程未晚掖好被子,靜悄悄地坐在程未晚身邊。
他無法想象沒有程未晚的生活會怎樣。
唯一真正對他好的人,被他親手毀掉。
短短的這一天之內,發生了太多他沒有意料到的事情,他一直苦尋的人竟然就在他的身邊,他每次傷害的人竟也是他最珍視的人。
上天與他開起了玩笑,他毫無還手之力。
他神色漸漸冷凝,頭腦之中在仔細思考着,手指下意識地在半空寫寫畫畫,勉強能看出來六個字:解除主仆咒印。
落主仆咒印時,受苦的是靈獸,而解除主仆咒印時,受苦的變成了主。
因此自天麓有記載以來,便不會有人傻到去做将自己辛辛苦苦尋來的靈獸,又費盡百般力氣叫它認主,再解除咒印的蠢事。
因此各處都沒有記載解除這種咒印的具體方法。但猜也能猜出來。
落下主仆咒印的過程是主人在靈獸的骨上刻下烙印,烙印是雙方的,若想解除,主人需剜開自己的皮肉,尋找到那一根刻有烙印的骨,磨骨放血,咒印消失,雙方的聯系自然會消除。
可受苦又受難,天麓的修者不會做這種白費力氣的事。
但孟先覺想做。
他想彌補,便該從此事做起。
他要程未晚說什麽做什麽都跟從本心,而不是因那一個烙印,牽強為難。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手中事情都忙完……
倏然,有風。
孟先覺警覺回頭,忽見一影子的尾巴輕巧地鑽入他房門之內,這人動作實在是輕,若不是恰好有風,甚至連孟先覺都不會發現這人的蹤跡。
孟先覺頓時沉了臉色,注無出鞘半寸,閃爍着寒凜凜的光。
他的屋內設了多重禁制,平日裏就連灑掃的小道童都不敢進到他的屋內。
但此人卻特意挑在這個時候——孟先覺毫不猶豫,注無出鞘亮鋒,帶着凜冽的冰霜寒氣,在結界落下的一瞬間,驟然橫在那人的脖頸之上。
月色與暖光之下,孟先覺的雙眼中盡是狠戾。
他看到了,那雙熟悉的狹長雙眼,嘴角下壓的時候角度并不好看,顯得十分刻薄。
是章成燦。
孟先覺也看見了,章成燦凝滞在半空的手,繼續下落的方向,是熟睡之中的赤金獸。
章成燦也看見了孟先覺,他完全沒有想到孟先覺竟然在。據他了解,孟先覺通常會睡得很晚或是在外修煉,很少回來住。
他沒想到,今日剛一起歹念,就被孟先覺逮個正着。
赤金獸的血具體有什麽效用他還不清楚,但那日親眼所見,讓他下定決心,不論如何,他一定要得到赤金獸。
孟先覺望着章成燦仍舊纏了滿身繃帶的滑稽模樣,面容冷傲:“身上的傷如何了?”
章成燦面容有一瞬間的扭曲,他左手掐住了自己右手的手腕,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多謝師兄關心,我身上的傷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
孟先覺直視他的眼睛:“那便好,免得師尊還要為你勞心分神。”
章成燦暗中攥緊拳頭。
“是我的錯,讓師兄和師尊為我費心了。”
驟然,孟先覺腰間的注無出鞘半寸,他眸光驟冷,聲調也瞬間低了下來:“還不滾?”
今日晚晚在,他不可大動殺欲。
章成燦自知今日自己事情敗露,他與赤金獸無緣,只好斷了這個念想,匆匆與孟先覺道別,落荒而逃。
孟先覺望着章成燦狼狽的背影,他身體隐藏在黑暗之中,嘴角漸漸下壓,逐漸抿緊,良久,輕喚:“烏重。”
霎時有陰風吹來,遠處響起輕微的鎖鏈顫動的聲音,孟先覺手中掐了一個精妙複雜的符咒,這道粘稠發黑的光無聲無息地沒入了章成燦體內。
随後,陰風消失,鎖鏈聲也停了。
孟先覺又喚:“烏重,回來。”
身形高大的男人單膝跪地,他見到了主上對那小赤金獸突然的态度轉變,他雖不明白那其中的彎彎繞繞,但也明白,這個時候要是吵醒了小赤金獸,主上可能會連着三天都不給他好臉色。
“主上。”
孟先覺很滿意烏重的小心翼翼,聲調都平緩許多:“你不必再盯着章成燦,我已給他下了亂心咒,之後便見他造化。”
烏重手一顫。
亂心咒這種符咒,在鬼修之中,都能算上是極為刁鑽惡毒的存在。
只要一個人心中有黑暗面,亂心咒就會無限放大這種黑暗面,使這個人徹底淪為一個瘋子。
唯有真正內心純善的人能夠做到百毒不侵。但這種人,他死了又活過來,也從來都沒見到一個。
同時,他心中也暗暗起疑。
為何主上會對一個小小的章成燦大動幹戈。
難道是他們之間真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血海深仇?
“主上,這之後我該繼續盯着百戶村嗎?”
孟先覺眸光動了動,他抿唇:“不必,我猜測時間已經差不多,你不必出去,留在這邊吧。”
烏重疑惑擡頭,這是第一次主上沒有再給他安排任務。
緊接着,孟先覺微微偏頭看向矮榻上的小獸,聲音緩下來許多:“你照顧着他吧,小心些……”
孟先覺的話溫柔到極致:“別吓着他。”
烏重神色複雜,領命而退。
作者有話要說:換副本了,邊打怪邊火葬場~
感謝在2020-11-2010:52:38~2020-11-2018:17:3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睡不醒的冬三月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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