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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過了乍暖還寒時候,南方的天氣要比北方溫柔許多。

這次出行是碧落黃泉安排的,起初還是張春強去找碧落黃泉試探性的聊聊天,碧落黃泉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喪氣的不行。張春強也不是個擅長與人開解的,特別是當對方充滿沮喪的時刻,她更是不喜歡。在兩人長達幾天的尴尬和沉默中,碧落黃泉忽然問張春強有沒有時間跟她一起出去旅行。

張春強非常果斷的回答,沒有。

碧落黃泉有點失落,她就是想找個地方散散心,天天在北京的家裏呆着,會叫她陷入無限的噩夢循環裏,搞得整個人都非常憔悴,精神狀态也不好。精于寫作的人通常都有一顆敏感的心,特別是像碧落黃泉這種,半夜簡直就是神經病高發期。

苦不堪言。

張春強找她聊天那次是這段時間碧落黃泉第一次跟外人說話。不是沒人找她,找她的人反而能把她各種通訊工具都擠爆了,只是她都選擇不理睬,連編輯找上家門來,她都是冷淡的回複一句“不想寫了”作罷。唯獨張春強,叫她有了主動想說點什麽的想法。

她對張春強說,再這樣下去,我大概會死吧。她不是開玩笑,人在壓抑的時候确實什麽都能想到,也什麽都幹的出來。

張春強左思右想之後,還是同意了碧落黃泉的請求。反正去的又不是什麽深山老林,碧落黃泉說想去杭州玩幾天,張春強沒去過,這場旅行便這麽有了。

這個季節是江南最美的時節,無數文人騷客為其留下了傳唱千古的經典,同時,這也是最适合出門散心的季節。

“南方的被子果然是潮的。”張春強把手伸進酒店的被子裏摸了摸,不無感慨。

碧落黃泉說:“你早起累不累,要不要歇會兒再出門?”

“歇到什麽時候?”她們是一大早的飛機,兩個姑娘妝都畫的非常簡單,從飛機上一路睡過來的,到了酒店還有點迷茫。張春強躺在床上閉眼,自問自答說:“歇到中午吃飯吧。”

“好。”碧落黃泉點點頭。

“你跟你周圍的人說你出門了麽?”張春強問。

“沒有。”碧落黃泉小聲說,“不想被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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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春強接着問:“怕被人知道跑出來玩說不清楚?”

“不是的。”碧落黃泉回答,“只是單純的不想被人知道我的私生活,我去哪裏做什麽,似乎跟別人關系也不大。”

“哎。”張春強嘆道,“編輯聽了得多傷心啊。”

“我可能……”碧落黃泉低頭擺弄着自己的手指,“可能以後也不會再寫什麽了吧。”

這句話張春強沒接,房間裏陷入了安靜。碧落黃泉也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呆呆的望着天花板,這是她在北京的家裏最近最常做的一件事兒,但此時卻覺得心中頗為平靜。

江南憶,最是憶杭州。

凡是初次到杭州的人,必然是要去西湖領略一番詩情畫意。什麽蘇堤春曉南屏晚鐘早已是老生常談,趕上了旅游的旺季,能看到西湖水面就已經不錯了。張春強與碧落黃泉這一行很是幸運,不是節假日時刻,人沒有那麽多,第一天休息夠了之後次日出來,已經下起了毛毛細雨。南方的雨水不若北方那麽不近人情,細細的春雨打在身上毫無知覺,像是迎面吹來了濕潤的霧。但是就是這樣的雨,西湖與天色連成了一體,眺望出去,遠山層疊堆黛,到真如畫卷一般。

“看來人們說的都是真的。”張春強坐在椅子上,一旁有樹蔭遮擋一些雨水,很是惬意的感慨,“潑墨山水畫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吧。”

碧落黃泉笑道:“畢竟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她沒有附和張春強說西湖景色如何如何,而是吟了一句白居易的詩來。張春強看了看她,搖頭說:“我可是個文盲,文化水平巅峰是高考的時候,你弄兩句騷詩我可對不上。”

“就是想到了。”碧落黃泉解釋,“嗯……我也覺得這裏很美。”

“你原來來過麽?”

“沒有。”

“那……”張春強問,“那你寫文的時候,寫到那些江南的風土人情都是怎麽處理的?寫的還挺是那麽回事兒。”

“當然是要查資料呀。”碧落黃泉說,“我沒有什麽時間出門,而且也沒什麽機會出門,去過的地方實在有限。”她掐着手指算了算,“我大概得有五年沒出過遠門了吧。”

“為什麽?”

“因為要寫小說啊,還要學習。”張春強說,“我有很多不知道不懂的東西,寫古風文要查閱古籍資料,寫職場文要去專門學一學這個職業的基本內容……這些都要耗費很大的精力。讀者每次看更新可能就是上廁所的時候用手機随便劃拉一下,但是作者寫的時候,是必須要認真對待的。”

張春強聽她侃侃而談,忽然問道:“你付出了這麽多,封筆值得麽?”

碧落黃泉不說話了。

這個問題太多人問過她,值不值得,可不可惜,遺不遺憾。人們只關心這個結果是否與她這麽些年來的辛苦耕耘成正比,卻從來沒人關系她心裏到底怎麽想的。

“你也覺得放棄太可惜了麽?”碧落黃泉慘淡問道,“放棄這麽多年的積累,放棄名利,放棄金字塔頂端的王座。這些都太可惜了麽?”

“不。”張春強說,“我只是覺得放棄一個愛好很可惜。”

這是碧落黃泉從來沒想過的答案,以至于她看着張春強的表情有點發愣。

張春強不打算展開來說,而是把目光放回到湖面上,嘆息一樣的說:“我忽然很能理解白居易,寫過那麽多動人的詩句去贊美西湖,是因為真的喜歡吧。都說頤和園裏的昆明湖美景如西湖一般,但是我覺得真是差點意思,北方山巒沒有南方這麽俊秀,水也沒有南方這麽有層次感,這麽比起來,活像是個鋼鐵直男。”

碧落黃泉掩面笑道:“那西湖可真是個高嶺之花貌美受了。”

“差不多吧,還是個萬人迷。”張春強開玩笑說,“如果可以,真想在這裏生活一輩子,這番景色之下,大概也能過快樂的一生。”

“可是我覺得,快不快樂要取決于跟誰在一起。”碧落黃泉說,“人是不會為了城市而停留的。”

張春強聳肩。

快不快樂不取決于停留在哪個城市,不取決于跟誰在一起,只取決于是否遵從自己的內心。

她們在杭州停留了小一周的時間,行程非常不緊湊,一天只去一個地方,到了也是走走逛逛,漫無目的。

到西泠印社的時候,碧落黃泉給自己刻了一方印章,張春強問她不是要從此退出江湖了麽,還刻什麽章,浪費時間。碧落黃泉不答,拿着刻好的印章趁着張春強不注意,忽然的在她臉上按了一下。

“碧落黃泉”四個朱紅的大字出現在張春強的臉蛋上,她當下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之後又是惱怒又是荒亂的用手擦自己的臉。碧落黃泉沒見過她這麽可愛莽撞的樣子,笑着說:“別動別動,你這樣越擦越花,我給你弄。”說着掏出一張濕紙巾給張春強擦臉。

“你多大了?”張春強坐下來,很是不滿的說,“還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

“三歲。”碧落黃泉嘟囔了一句,像是故意跟張春強唱反調,但是口氣俏皮,臉上帶着笑意,所以不招人煩。她仔仔細細的給張春強把臉上的紅印子擦下去,又拿着粉餅給她補好妝,再捧着張春強的臉端看一番,說:“好了,弄幹淨了,你別生氣了,開個玩笑而已。”

張春強不信,拿着鏡子又自己看了看,确定沒痕跡了才安心。

她們在離開杭州的前一天去了靈隐寺,張春強不喜歡那種煙熏火燎的地方,是碧落黃泉強烈要求的。

正逢初一十五,一早便有各地來的香客趕來,她們去的算早,門口早就有很多人了。張春強是個不信神佛的人,無論是寺廟還是教堂,她都不感興趣,跟人一起去也從不燒香拜佛,只是站在一旁随便看看,是個徹頭徹尾的游客姿态。

“你真來燒香啊?”張春強看着碧落黃泉煞有介事的買了一把香,“燒香在雍和宮不行麽?這麽大老遠跑來搞這個?”

碧落黃泉說:“來都來了。”

“……”張春強無奈,“那要是心想成真了怎麽辦?你還跑過來還願?”

碧落黃泉說:“也不是不行。”

她取了一炷香點燃,站在正中燒香鞠躬,三次之後,将手裏香插在了香爐裏,人又去了正殿叩拜。張春強百無聊賴的看着她,不知她這副虔誠的模樣是由何而來。出來的時候,張春強問她許了什麽願望,碧落黃泉說哪兒有這麽問的,當然不能說。張春強也就不問了。

飛機還是第二天早上的,晚上兩個人吃過飯後走在夜幕中的西湖岸邊,張春強走累了,找了一出僻靜的地方坐下,碧落黃泉也跟着坐下。遠處水面上風平浪靜,湖光山色,非鬼非仙。

這次是碧落黃泉先開口說話。

“明天就要回去了。”她說,“真不舍得啊。”

“是啊,不想回去上班。”張春強說,“不過你應該沒什麽吧,又不需要工作,在哪兒都是無所謂的吧。不寫小說了,以後想幹什麽?”

“不知道,沒想好呢。”碧落黃泉說,“我大學就上的中文系,也沒有什麽別的技能,畢業之後做過一兩年普通的文職工作,後來就一直寫小說了。這麽想想,我可真是個廢柴,除了會寫點字之外一無是處。”

“可是你既然都決定放棄了,總得面對現實吧。”

“說的是啊,你覺得我去考公務員怎麽樣?”

“我覺得不怎麽樣。”張春強說,“你還想進入人民的隊伍?想什麽呢?”

碧落黃泉低頭笑了笑,沉默良久之後,忽然說:“我就是覺得太累了,寫了十年,從來沒有一天松懈過。有時也執着過名利,但是到頭來發現其實也就那樣兒。我一開始确實很喜歡寫,後來為了收益也好熱度也好,就開始非常理性的去規劃自己要寫的內容了。它要迎合市場迎合讀者迎合版權方,你看我現在寫的東西,非常工整漂亮,但是字裏行間之中,我只能感受到冷漠。哪怕在讀者的群體中反響再好,我都不再覺得開心了。這次這件事,只是加重了我的不快樂感,讓我覺得喘不過氣來。我只是個寫東西的,看我的小說就好,為什麽要關系我的私生活,關心我是個怎樣的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發每一個微博都要深思熟慮好久,想這樣說話合不合适,以後會不會被截圖拿來當做什麽證據。我努力營造一個低調的形象,但是真的好累,我又不是娛樂圈的明星,又不是靠這個吃飯,圖什麽呢?”

“但這就是市場化的進程下的必然經歷啊。”張春強說,“任何一個市場在經歷規範之前,都有那麽一段混沌不堪的歲月。你別說你寫文了,擴大到整個二次元的市場,其實都在被資本無情沖擊着,壓榨着哪怕最後一分剩餘價值。”

碧落黃泉問:“可是這樣真的好麽?”

“有什麽好不好的?十幾年前的作者會因為寫文養活不了自己而放棄,選擇回歸生活。現在的作者有訂閱收入有版權收入,過上了好日子,你覺得是好是壞呢?”張春強沒有正面回答她,“靠愛才會累,才會覺得被辜負,才會覺得世界變了。因為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尋求的是心靈慰藉。但是當它成為一份工作一份事業的時候,就沒有什麽堅持不下去的。我不否認這其中仍舊有夢想的力量,但是在做夢之前,人總得吃飽飯吧。你們這些大大啊,既享受了市場前進中的金錢與名利,又拒絕承擔這個過程中造成的負面影響,怎麽什麽好事兒都要讓你們占了呢?”

“我沒有……”碧落黃泉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所以我說,你覺得自己是堅持,我倒是覺得你是在矯情。”張春起扭頭看向了碧落黃泉,“雖然你自己把自己說的那麽不堪,但是在你心底裏,還是特別喜歡寫東西吧?你不是放不下名利,你真正放不下的是你最喜歡的東西。”

碧落黃泉說:“我最開始寫東西,其實也僅僅是想得到你的認可,我是為了追随你的腳步……”

“別扯我了!”張春強音量提高了一點,“你就不能承認是你自己喜歡寫作麽?那麽多人喜歡你的作品,難道你還要給自己找一個矜持的理由麽?又不是在錄藝術人生,你裝逼個什麽勁兒啊!要不要說一說你崇拜的人對你創作之路的影響和指引?難道你寫的每一個字都是為了那個人寫的麽?你不是為了表達自我?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

碧落黃泉沉默。

“你寫東西是為了我麽?”張春強大聲說,“你努力了,你成功了,你做到了別人沒做到的事情,驕傲都還來不及,你有什麽可自怨自艾的?她們說你就讓她們去說啊,你難道是為了她們而寫作的?你到底為了什麽,你自己心裏沒有答案麽?”

“我……”碧落黃泉低着頭,她的聲音很小,帶着啜泣,“我是真的很喜歡……寫作!”說完,哇的就哭了。

張春強看着碧落黃泉悶頭大哭,默默嘟囔說:“我也是啊。”

少年時代的一份“喜歡”總是來的莫名其妙,但是卻能為之付出人生中最為寶貴的一段時光與經歷。夢闕如是,碧落黃泉如是。只不過夢闕沒有那麽堅持,她最終會為了學業與現實而選擇放棄掉自己愛好——也許用不到“放棄”這麽情感激烈的詞語,只不過就是不再寫了,默默淡出,在這個圈子裏留下一些只有老人才記得的驚豔片段。

而碧落黃泉呢,到底是因為夢闕的離開而有的執念,還是在這樣的執念中逐漸樹立了自己的追求與目标呢?也許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的想明白這件事。

一切都是源自于愛,她喜愛她的生活與事業,喜愛與文字朝夕相處,喜愛字裏行間的天馬行空與纏綿悱恻……這些直到快要放棄的最後一刻,她才突然發覺,自己是真的愛過。

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自己。

碧落黃泉哭的越發厲害,似是要把這段時間的壓抑全都發洩出來,張春強坐在一旁輕輕嘆了口氣,手掌按在碧落黃泉的頭頂。

“掉坑真的很麻煩啊貓與。”張春強說,“趕緊填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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