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妄念

時間,似乎就在這刻凝滞了。

滾燙的手心覆上那人微涼的臉頰,莫名燒灼的熱意在回旋的指紋間盤旋流淌。他本想着看眼就移開視線,可身前的人卻偏偏不知收斂地對着他笑,眼裏點微微發亮的溫柔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把他尚未平息下來的心緒攪成團亂麻。

呼吸亂了,心跳像是失去了控制般的急促。

好想吻他。

“沈念……”他脫口而出的聲音有些顫抖,放在身側的手攥得發痛,“你那時候沒答應我你會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沈念摟着他的後頸,他總是用這個姿勢來安慰別人,用手輕輕順着背脊安撫的同時又在耳畔悄聲說些過分溫柔的話。

他從來這樣,無論是低聲說話時落在頸側的熱息,還是唇瓣開阖間流溢出的花香。

被抱進懷裏的時候他的大腦暈眩的就像是在七月正午的陽光裏暴曬了整個下午,年的時間真的太長了,他以前以為是因為看不見才會讓時間變得那麽難熬,然而事到如今他才發現,難熬的不是深陷在黑暗裏目不能視,而是睜眼能看到世間萬物卻唯獨看不到自己放在心尖上的那個人。

“可我那時候也沒告訴你我不會來不是嗎?”沈念牽着他的手,攤開五指的動作溫柔地恰到好處,好讓他的掌心能熨帖地覆上他柔軟的臉頰,“而且……我現在不是來了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裏像是蘊着汪柔軟的純白。

他心尖顫動,擡眼的剎太過莽撞,筆直地陷進那片不見底的溫柔。他從來沒想過木槿也能開得比玫瑰豔烈,可那片溫潤的白色裏,木槿花卻朵接着朵,漫無邊際地綻開,萬千花瓣就這麽輕柔地将他包裹,輕扯着他就此陷落于無邊溫柔。

————————————

“先起來吧。”沈念拉着他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邊替他整理衣服的褶皺邊溫聲開口,“我去給你把藥倒進碗裏,我先扶你到沙發上。”

他點點頭乖乖地由着那人牽着他的手把他扶到沙發上,然後擡頭看着沈念把裝藥劑的塑料袋剪開,把已經煮好冷卻的湯劑倒進碗裏。

“要我喂你嗎?”沈念端着藥輕聲問他。

大概是‘喂’這個字落在耳裏有些莫名的暧昧,明明是沒什麽歧義也不會讓人想入非非的動作,他卻不自覺地紅了耳根,臉上陣火燒似的滾燙。

“沒事,我的眼睛能看清碗大概的位置。”

他磕磕巴巴地拒絕,自己則着急地摸索着伸出手去接沈念手裏的藥碗,然後端起碗口氣喝完了碗裏的藥。

大概是加了很多甘草的緣故,藥湯并沒有想象之的苦澀,香薷泛涼的香氣混着艾草的清冽在口蔓延,口喝下去整個胃都騰起舒适的暖意。

“不是很苦吧。”那人單手托腮笑眼盈盈地望着他,臉頰邊覆落的柔光是蜜桃熟透時尖端緩慢洇染出的暖粉,“我怕你覺得苦所以加了很多甘草汁,如果還覺得苦的話我還買了點蜜餞。”

瞬間的怦然心動。

他又開始貪心了。

“沈念……”他放下碗抿了抿唇,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得太快的緣故,他覺着自己的心口燙得厲害,“你放心,我說話算話,你既然來了我定會帶你去治好你的腿的。”

想讓這個人多留在身邊會兒,又不想被他發現自己心裏龌龊的心思。

雖然用這樣的辦法很卑鄙,但是只要他帶他去治腿的話,恢複的這段時間他就能順理成章地……

“我來見你才不是因為這個。”沈念噗嗤聲笑了,“我的腿啊早就治不好了,你以為什麽傷都是想治就能治得好的嗎?”

“我只是想着,萬你還在等我怎麽辦?”

他說這話時,眼裏微湛的星光溫潤,落在他身上的眸光是霧氣氤氲般模糊柔軟的溫柔。

“萬你還在等我兌現承諾怎麽辦。”

“因為忙着準備高考直騰不出時間,所以現在才來。我原本想着,如果你早就已經把我忘了,那我見你面就走。可……”他微微停頓了下。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他的目光輕輕落在他的眼上,旋即住了口沒再繼續往下說,而是笑着換了另個話題。

畢竟觸及別人的痛處并不是什麽恰當的事。

他斷過條腿所以清楚遭受這種飛來橫禍的感覺,那種殘缺的痛感,別說是他人無關痛癢的幸災樂禍,就算是試圖感同身受的同情都會變成刺骨的尖刀,每次提及都像是場疼痛的再臨。

這種情況下,比起故作關切的同情,倒不如閉口不談給對方留絲體面。

“藥還剩兩服,明天早晚各喝次,感冒休息幾天很快就會好。”沈念把已經烘幹的衣服從烘幹機上拿下來,“我從南方給你帶了些自家做的金銀花蜜餞,清熱去火,這個季節是最适合拿來泡茶喝的,等會我走的時候讓保安拿給你。。”

“沈念,你要走了嗎?”

“當然,我只是來看看你,這裏是你的家,我個外人當然是不能久留的。”沈念垂眸慢慢地解着襯衫扣子,“現在面也見了,時間已經不早了再過不久你的家人應該就要回來了,我也該走了。”

然而,扣子剛解到第二顆身後就傳來碗碟的碰撞聲,傅予城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動作太急手腕撞翻了水杯,還冒着水汽的熱水就這麽潑在了手背上也不覺得燙,跌跌撞撞地走過來就想抓住他的手。

沈念心裏驚,連忙握住他的手,右手手背的位置已經是片潮紅,可那人卻像是根本察覺不到痛樣,只是偏執地用那雙失焦的眼睛望着他。

“這棟房子只有我個人住。”他說話的聲音沙啞,語氣急促得幾乎要語無倫次,“我的家人都很忙,為了工作方便很少會回來,他們原本是想把我送去療養院的,但是我不想去。家裏的傭人也全部被我辭退了,現在這棟房子裏只有我個人。”

“為什麽?”沈念的表情說是詫異倒不如說是不贊同,“你現在這樣,個人在家萬出了事怎麽辦?這太危險了……”

“我知道。”咬着牙關扭頭看向窗外,大雨過後,窗外的木槿花已經看不到了,只剩下片翠綠的枝幹,“可我不想去不熟悉的地方,也不想有不熟悉的人成天圍着我,家裏人都很忙沒有人會放下手裏的工作跑來照顧我,我知道自己現在這副樣子就是個累贅,但我沒有辦法。”

“我只能忍受這切。”

從開始的不适應到現在的習慣,他甚至已經習以為常了戴着隐形眼鏡看東西時的模糊感,習慣了不見陽光地生活在黑暗裏。

“那你想讓我怎麽做?”沈念扭頭看着他,在他的記憶裏,那雙貫溫柔的眼裏鮮少會露出這樣認真的神色。

他低下頭張了張嘴,那句‘留下來’幾乎都要湧到嘴邊,卻又被他強行壓進了咽喉裏。

“你總是這樣。”

“說出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沒什麽丢人或是不敢的。”沈念伸手輕柔地牽着他走到水池邊沖洗已經泛紅的手背,“就算說出來可能會被拒絕也沒關系,畢竟這總比把心思直藏在心裏要好。”

畢竟你才十七歲,這個年紀還有肆無忌憚的權利,也有人願意包容你的無理取鬧甚至是無端刁難,既然如此又何必早早學得像個成年人樣隐忍。

聞言,傅予城突然有些走神。

他曾經也是人們口那種桀骜張揚的纨绔子弟。

年輕氣盛的時候誰都喜歡挑釁和征服,誰都自尊心比天高。更何況他是傅家的少爺,是帝都上流名門裏最頂尖的那批人,以他這樣的身份,追求誰不是衆星捧月手到擒來,無論走到哪都有數不清的人眼巴巴地湊上來求他看眼。

可他現在,卻連點放肆的心思都不敢坦露在這個人面前。

為什麽不敢說。

因為我太害怕你讨厭我了,沈念。

“你想讓我留下來嗎?”沈念看着身旁人臉上糾結又無措的表情,忍不住揚起嘴角,本就溫潤清秀的眉眼被笑意襯,就連六月最爛漫的木槿也失了顏色。

傅予城窘迫地望着他,手指攥緊又放松,心裏更是亂成團麻。

他很想開口說句‘沒錯,我想你留下來’。但如果真的這麽說的話,他又和上輩子有什麽區別。想要就強硬地開口,不管別人是不是願意,也不管別人心裏的想法,只想着滿足自己。

太自私了。

“好了,不逗你了。”眼瞧着眼前的人低着頭,臉上的表情越看越糾結難過,沈念連忙收起逗弄的心思,以免這小孩真的死腦筋,“我考上了帝都醫科大學,以後的幾年應該都會待在帝都不回去。”

面前的人微微動了動,失焦的眼睛擡起又落下,旋即就是個擁抱。

夏日陽光璨郁,晚霞的餘晖溫柔地灑在玻璃窗上,地橘紅給這棟冰冷的房子增添了絲暖意。

“以後你心裏想些什麽就直白地告訴我。”

“不用忍着,起碼在我面前不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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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今天就先住在這裏吧。”他打電話讓安保處的保安把沈念的行李箱和身份證送到門口,“帝都的旅館酒店不好找,基本都要提早預訂,你現在出去找的話肯定沒有空房了,不如住在我這裏,反正空房有很多。”

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忐忑得要命,畢竟帝都號稱北方最繁華的城市,服務業最是發達,就是國慶人流量最高峰的時候酒店也不見得會全部住滿,說沒有空房根本就是騙人的瞎話。

“好啊。”沈念眉眼彎彎,轉身拎着行李去了他說的客房。

進房間,手裏的行李還沒放下就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撥通了個號碼。

“喂,您好,我是三天前在貴酒店訂房的沈念。”

“不好意思我這裏有些急事,可能沒有辦法入住,所以我預定的房間麻煩您給我退了吧。”

……

晚餐管家照例送來了廚師精心制作的飯菜,他卻眼巴巴地纏着沈念給他做了碗陽春面。

沈念拗不過他,只能照他的意思給他下了碗陽春面,站在廚房的鍋前用筷子攪散鍋裏的面條的時候,他又忍不住想到那人對他撒嬌時的模樣。

十七歲的少年,明明無論體格還是身高都已經是個成年人的模樣。可當他撒嬌的時候他卻偏偏覺得他可愛得很,如果那雙眼睛沒有被火燒傷,專注看人的時候目光應當像星星樣泛着細碎的光,眼角眉梢都是顯而易見的高興。

他在鍋裏煮熟了面條,冷油裏加了些醬油稍稍加熱淋在切好的蔥花上,兩樣放在起拌勻就是南方面店裏常見的陽春面。他不清楚這樣的大熱天為什麽那人會想吃這麽熱的湯面,畢竟陽春面比不上小腸面或是鳝絲面,清湯寡水也不見得有多好吃,可那人卻吃得心滿意足,臉上的表情像是久違地吃了頓美味珍馐。

有那麽好吃嗎?沈念笑得無奈。

像他這樣的家世,想要什麽山珍海味沒有,就是再名貴的食材都唾手可得,怎麽就偏偏喜歡他做的這碗陽春面。

吃完晚飯後他洗了碗碟又清理幹淨廚房,傅予城原本想讓他歇着,畢竟雇傭的家政阿姨每天都會上門來打掃衛生,碗碟留到明天早上讓阿姨清理就好了。他路颠簸從南方趕到帝都,十多個小時的行程肯定辛苦,倒不如早點去客房裏休息。

可那人卻偏要說自己不累,洗完碗碟還順帶收拾了廚房。之後還陪他說話聊天,直到他上床準備睡覺才替他關上燈離開。

那時已經是深夜,炙熱了整個白晝的熱氣終于随着月色傾落緩慢沉澱。

隔壁的房間早就熄了燈,時間已經是淩晨點,傅予城直等到整棟房子安靜得只剩下時鐘未曾停歇的滴答聲才緩緩入夢。

夢的開端是片白茫茫的霧氣,他抱着沈念起陷進綿軟的床裏,滾燙的掌心覆上那人蝴蝶般纖細的鎖骨。

從泛白的指尖直到那人煙霞般滿盈水色的眼睛,他捉住那人的手腕按進棉被裏,呼吸急促到炙燙,落下的吻慌亂而不知章法。

身下的人并不反抗,只是微微眯起霧氣氤氲的漆黑瞳孔縱容。他覺得自己的心像是滿盈着什麽快要溢出的情緒,激蕩到幾乎難以控制,可就在下秒,他卻聽到了身下人隐忍的哭聲。

身下的人依舊是記憶溫柔幹淨的眉眼,波光流轉的眼眸裏含着霜降時節濃重的霧,睫毛細密潸然的陰翳下卻驟然湧出了晶瑩的淚。

他說:“對,這是我欠你的。”

他猛地醒了過來,汗如雨下。

像是在三九寒天被兜頭澆下整桶摻冰的冷水,他的表情、動作甚至是呼吸和心跳,都因為這陣突如其來的劇烈寒意結出刺痛的冰,紮得他鮮血淋漓。

要瘋了。

他皺着眉,幹澀的嗓子疼得厲害,他掙紮着起身伸手去夠床頭的水杯,手臂卻個脫力踉跄着摔倒在床邊。

“咣當——”玻璃杯摔在地上的聲音。

沈念被這聲清脆的碎裂聲驚醒,睜開眼時窗外霁月當空,瓷白的地磚上鋪平着月光灑落的皓影。

他扭過頭看見窗外的樹影裏映着些微泛黃的暗光,隔壁房間的燈不知道什麽時候亮得透徹。于是他急匆匆地起身推開隔壁的房門,進門的瞬間看見的卻是那人瑟縮在床邊不斷發抖的模樣。

“予城?”他慢慢地走到床邊蹲下身,手剛落在那人肩頭就被猛地抓住。

那是對方第二次主動抱住他,依舊是小心翼翼的溫柔力道,只是不同于上次的依依不舍,這次對方不再是留戀,而像是個溺水的人在窮盡切地索求,那樣的絕望又無力。

“做噩夢了嗎?”他伸手輕輕揉揉他額前的發。

傅予城擡起頭,汗水無力地順着鬓角緩緩淌下。

他看着身前的人,斑駁暖光從燈罩花紋的縫隙裏漏下來,在他溫潤的五官上落下層暖暖的光暈。他沒有抗拒他突兀的擁抱,而是溫柔地彎起嘴角,就像上輩子做過無數次那樣俯身給他個溫暖的擁抱。

濃郁的木槿香氣。

心跳慢慢靜了下來,最後變成和對方相同的頻率。

他牽着他的手,肌膚相貼的距離,他低頭就能嗅着對方身上淡淡的木槿香氣。

“能陪陪我嗎?”他開口,目光是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懇求。

沈念不說話,只是溫柔地笑。

他還是像以前樣溫柔,無論他提出怎樣無理的要求都會耐心地包容接受。

“睡吧。”他扶着他躺回床上,然後關了燈,“我就在這裏陪你。”

視線裏的暖光點點暗了下來,窗外的月光在木質地板上鋪下斑駁樹影,沈念坐在床邊輕輕握住他的手,掌心溫暖的溫度瞬間如海浪般帶走了他所有的惶恐和顧慮。

剎那的心安。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手攏進掌心,明明只是片刻的陪伴,可他滿心的焦躁痕跡都因為這個人的陪伴悉數被撫平。

沈念原本想等到對方睡着就離開,可大概是從南方趕到北方路颠簸太過勞累的緣故,他靠在床邊沒過多久就陷入了夢境。

以至于他根本就沒有察覺,在他睡着後,那人是如何動作輕柔地把他抱在懷裏,眸光溫柔地注視他沉靜的睡顏,最後輕輕俯身,強忍着心滿溢的酸□□意,把他的手指根根卡進自己的指縫貼緊掌心。

沈念,我知道這輩子我該忘了你,我該放過你。

直以來無理取鬧的人是我,貪得無厭的人也是我。我總是貪心想要你給我更多,想要你用同樣熱烈不知節制的愛回應我。

我知道你切痛苦和不幸的根源都是我。

可我還是忘不了你。

離開你的這年,我沒有天入夢不是你的身影。我夢見你牽着我的手走在空曠的馬路上,夢見你對我笑,你笑得那麽溫柔,我跌跌撞撞地跑向你,瘋了樣地想再好好地擁抱你次,可下秒看見的卻是你跪在我的墳前,淋着雨喊我的名字。

我知道我不該再像個孩子樣任性,可我還是想你陪我遲遲暮已、頭發花白地老去,想在餘生的每個春夏秋冬每寸時光流逝的縫隙裏都塞滿你我的身影。

沈念,上輩子,那條不歸路我放你個人走得太冷。

所以這輩子,拜托你要牢牢地盯緊我,讓我細細地樣樣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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