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電影
沈念在溫暖的被窩裏醒過來。
屆時已經是豔陽高照,他睜開眼看見窗簾縫隙裏透出的日光,陽光的顏色是過分明亮的炙白。
他微微眯眼,房間裏的空調溫度适宜,正對着視線的牆上,方形的時鐘指針介于六和七兩個數字之間。
睡了夜渾身倦怠酸乏,也不知道自己昨夜是什麽時候躺上了床。他心下有些不好意思,正準備起身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手還被握在身旁人的手裏。
“唔。”大概是察覺到了他想起身的動作,身旁的人翻身摟住他的腰,溫熱的鼻息就這麽直白地落在他的耳畔。
他眼裏無奈,卻沒有出聲把身旁的人叫醒,只是輕輕地把手背在身後,用指尖輕輕托住那人的手從腰上移開才得以脫身。
傅予城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旁的位置空了。被窩裏有些冷,昨夜溫柔懷抱了他整夜的木槿花香已經逐漸淡去,微微濕潤的空氣裏,只有枕邊的方狹窄空間還殘留着些微香氣。
有人踩着木質地板走到窗前,手指攥着窗簾的角從床腳的方向緩慢拉開,好讓盛夏柔亮璀璨的日光寸寸慢慢流溢進房間。
眼睑閉合的虹膜處覆落層模糊柔軟的橘黃,溫溫熱熱得并不刺眼。
他睜眼時看到那人沁着清淩水色的指尖,懸在心口的那寸飄搖在這刻穩穩降落,而他伸手,邊困倦不已地阖眸,邊輕輕握住了身旁人纖細漂亮的手腕。
許久未見,沈念這些溫暖的小習慣卻還是會在不經意間讓他覺得熨帖無比。
下樓的時候,樓下的餐桌上已經擺好了早飯,清淡的白粥搭配幾樣家常小菜。米粥是沈念用前天晚上就浸泡好的香米熬成的,小火慢炖細細熬煮,從鍋裏盛入碗裏的時候還冒着熱氣。
坐在餐桌前拿着湯匙勺勺地舀着碗裏噴香的白粥,滑入口的米粥口感松軟香糯。
沈念很擅長做家常小菜。和他起住在南方的時候,他每天早晨都能準備不同花樣的配粥小菜。
有時候是酸甜可口的番茄炒蛋,有時候是清甜開胃的腌蘿蔔,粥的厚薄會因為配菜的口味而變化,而今天的香蔥炒蛋,最适宜的就是搭配碗濃稠的白粥。
沈念用幹淨的湯匙把滿滿碟炒蛋撥到他的碗裏,雞蛋有了香蔥的提味口感鮮香無比,他喝了滿滿大碗,又配上帶鮮肉的小籠包和半截油餅。沈念等他吃完就把他扶回卧室,讓他坐在卧室靠窗的軟椅上休息。
那時陽光正媚,傅予城倚在卧室的軟椅裏,清晨點的陽光曬得他昏昏欲睡。
小圓桌上放着杯剛沏的碧螺春和小碟的山楂。山楂是裹着層白糖霜的那種,沈念最喜歡的就是邊喝新泡的綠茶邊吃上幾顆山楂解解嘴裏的苦澀,每次牽着他走過臨街茶館的時候都要在胡同口的炒貨店裏買上小紙袋。
他本來不喜歡這類偏酸的吃食,也不愛喝南方人偏愛的綠茶。可大概睹物真的可暫解相思之苦,學着沈念的習慣嘗試着吃了幾次,久而久之他也愛上了這種味道。
他望着窗外,許是盛夏的原因吧,天空的色彩寂靜得像是個沉酣的醉夢。微微朦胧的光亮裏,黑發白衣的少年剪下了支木槿。
他喝了口茶,不知為何唇間卻泛起了橄榄般令人深緬的味道,好像是回憶起了那些為數不多的,卻刻骨銘心的觸碰。
焦躁,難安。
每次靜下來回憶些事的時候,他總是莫名的焦灼和暴躁。過去十五年陰陽相隔的等待讓他太害怕了,可他也知道他不能這麽偏執地想着時時刻刻讓那人待在自己身邊。為了能夠将這些焦躁情緒壓下,他總是啃咬自己的指尖,久而久之,他的指尖都是自己咬噬出來的傷口,或深或淺,或新或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在房子裏養了只愛咬人的貓。
沈念剪下足夠花瓶的木槿就轉身上了樓,推門進卧室的時候他看見那人低着頭蹙眉咬着自己的指尖。那瞬間,也不知道他是因為什麽生氣,手裏的木槿花嘩啦聲墜在圓桌上,急匆匆地伸手攥着那人的手腕把已經咬得不成樣子的指尖解救出來,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去指尖溢出的血珠。
“都說了讓你改掉這個壞習慣。”腦子裏電光火石般閃過這麽句話,回過神的時候他突然反應過來剛才說的這句話裏暗藏着的纰漏——明明是第次見到,可他剛剛說的話卻像是已經見了很多次。
他心下顫動,面上卻不顯。所幸那句話遮掩得及時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他壓進心裏。擡眸看眼身前的人,傅予城還有些愣神,臉上的表情明顯是還沒回過神來,望着他的目光裏帶着些小孩犯錯後被抓個現行的羞窘和尴尬。
“抱歉。”他縮起了手指。
沈念嘆了口氣,轉身從別墅常備的醫藥箱找了碘酒和創可貼細細處理好他手上的傷。
指尖被創可貼纏了起來,碘酒是苦的,他不喜歡這種刺鼻的氣味。
“是有什麽心事嗎?”沈念拿起桌上的木槿,邊把花細致地插進花瓶邊問他。
他心裏動,大腦還沒反應過來就下意識地開口。
“沈念,你陪我出門看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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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予城站在宅邸的走廊下,垂眸任着沈念給自己整理衣衫,帝都七月的夏天比他想象得更熱,還沒走到太陽底下就已經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熱浪。
他知道自己很久沒有出門了。為了僞裝成被火燒傷了眼睛的模樣,他整天待在自己的卧室裏發呆或是睡覺,就連房門也很少出。
他早就不是那個十歲的莽撞少年,多出的幾十年人生閱歷讓他深谙蘇武牧羊卧薪嘗膽這個道理。既然演戲就要演完全套,只要有足夠的耐心他總能等到那絲致命的破綻。近些天他派出去暗調查火災的人傳回來消息,說是找到了幾處被處理過的纰漏,想來不需要多久就能順藤摸瓜找到有關幕後黑手的線索。
出門的時候,沈念從雜物間裏找出導盲杆遞到他手裏。他上輩子其實沒少用過這個東西,雖然用得不情願到也算是熟練,可他卻還是推脫說自己用不慣,為的就是沈念能順理成章地主動牽他的手。
像是猜到了他的小心思,沈念轉過頭輕輕笑起來。盛夏的陽光那麽烈,炙白的光線直曬得人腦袋發昏。那點瑩白順着他的發梢滴進眼尾,又在他漆黑的瞳仁裏流轉得熠熠發光。
傅予城難掩面上驚訝,他指間收緊,緊張到幾乎要攥痛自己的手心。
沈念輕輕牽住他的手,在此刻他終于切身感覺到了夏日的燥熱。
——我見過世間萬種繁華,才知道這衆生萬物無能勝過你眉間清愁、頰邊笑靥。
接到電話的時候林柏軒很詫異,他沒想到自家好友會因為個人的到來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醫術精湛的心理醫生用整整年的溝通治療都做不到的事,那人卻只用了句話個笑容就輕而易舉地辦到。
在去傅家別墅的路上,他心裏暗自思量,揣摩自家發小念念不忘了整年的究竟會是怎樣的人。
但俗話說得好,百聞不如見。
林柏軒下車的時候擡頭就看到傅予城站在走廊的陰涼裏,有人笑着走出來牽住他的手,扭頭的剎那目光交接,那人驀然對上了他的視線。
像是紫毫筆鋒勾畫出來的眉眼,很溫柔很耐看的臉部輪廓。大概是經常笑着,眼尾溫柔地上揚,眼裏的陽光像是水波般绺绺輕柔蕩漾,映照着窗外繁茂的樹影。
“這是我的發小,林柏軒。”傅予城這樣介紹他。
于是那人的視線又輕輕的落在了他身上,微微彎起的眼裏蘊着微微溫熱的光感。
“你好,我叫沈念。”泉流般溫柔清朗的聲線。
林柏軒慢慢收起了眼的戒備,點頭客氣地問好。
沒有人會讨厭真正溫柔的人。
他打小就跟着家裏的長輩出席各種上流名門的社交場合,這麽多年察言觀色的本領練習下來,雖然做不到細致入微、見面知心,但想要看出個人的溫柔是別有用心的僞裝還是天性使然還是綽綽有餘。
他大概能猜到自家好友會這麽喜歡這個人的原因了。
這和在寒冬裏凍久了的人渴望草長莺飛的陽春三月是個道理。
江南的溫潤在這個人的眉眼間體現得淋漓盡致,像是煙雨幽微的濃霧深處落下的蝶,又或是斜陽深巷裏驚掠驟停的聲筝,這種不驚擾的溫柔在鋼筋水泥鑄就的繁華裏實在太過少見,僅僅只是安靜地站着都讓人有種時光因此屏息的驚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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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柏軒把他們送到最近的購物廣場就帶着司機離開了。
正是假期,街上人很多,下了車沈念牽着他的手走在行人交織的街道上,盛夏明亮的日光穿透繁茂翠郁的枝葉,在灰白的瀝青地面上覆落層炙燙的金綠。
林柏軒的詫異他看在眼裏,也能理解,畢竟在這之前,他對出門這件事沒有任何**,相反更喜歡個人在那棟空蕩冷清的房子裏待着。
但沈念問他要不要出門的時候他卻想都沒多想就直接答應了,其實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出門之後該做些什麽。他太久沒有走出自己的舒适圈,如今外界的切都讓他覺得陌生,但好在沈念還陪在他的身邊。
“有想好要去哪裏嗎?”走到廣場入口處的時候沈念回眸問他。
對于自小生活在江南小鎮的他來說,繁華帝都的切都是極度陌生的。
他記憶裏見過的高樓連這裏的半都比不上,即使是白晝街上的燈光也五彩絢爛,車流和人流交織出擁擠的喧嘩。
在這樣的情形下,說不緊張肯定是假的。只是他很善于隐藏,能把那份身處陌生環境的緊張不安隐匿得不讓人發覺,就像當初獨自人拎着行李由南入北時樣。
“沈念,我們去看電影好不好?”他說這話時有些緊張。
要是換作旁人,這時候的反應成是詫異地看着他,畢竟他現在看不清東西,坐在昏暗的影廳裏只能聽聽聲音。
但沈念卻笑着說好,然後牽着他的手走到前臺把每部正在院線上映的電影名字和簡介都細細地說給他聽,讓他選出最想看的那部。
他們買了爆米花和飲料,等到電影開場後坐進影廳最後排的角落裏。
傅予城想起他二十歲那年的夏天。翹掉上不完的補習班偷偷帶着沈念去看他最喜歡的藝電影,他們坐進昏暗的角落吃同桶爆米花,指尖偶爾會輕輕碰在起。
他想,如果他有足夠的勇氣,他會在昏暗的影廳趁着影片的高.潮悄悄吻他。
四周光線那麽昏暗,沈念定不會看到他臉上的羞赧緊張,這樣的話他就可以借着眼睛看不見的名頭把那個吻當作不小心的觸碰。
天衣無縫。
可是他沒有這樣的勇氣,又或許是他覺得不該是現在。
電影很快開場了,巨大的熒幕上出現電影的名字,開頭短短的五分鐘就能讓他猜出這是個不得圓滿的凄美愛情故事。
沈念坐在他身旁看得認真。他記得在他小的時候,在他還有着個美滿的家庭、在那家街角的電影院還沒有倒閉的時候,他也曾經像這樣坐在昏暗的影廳裏。
那時小鎮經濟落後,交通也不便利,破舊的電影院只有個放映廳,每天來來回回放着幾部早就過時的片子,可他卻總想着哪天能再去次。
多想再重溫次那時的激動和期待。
傅予城看着熒幕的方向,戴着眼鏡他能看到的只有幾大塊流淌的光斑。耳畔聲音嘈雜,他盯着那些晃動的光線,朦朦胧胧的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夏日,香樟割裂着日光,冰鎮的可樂有着搖晃不定的泡沫。
上輩子他和沈念離別也是在個炙熱的夏天。
他在餐桌前喝得不省人事,滾燙的晚風催動着他報複般在那人雪白的脖頸上落下狠戾的吻。
被酒精浸染得徹底暈眩的時候沈念似乎對他說了些什麽,他記不清內容,只記得那人清澈的眼裏慢慢泛出苦澀,最後凝成眼尾懸着的滴淚。
“嗚——”聲鳴笛扯斷了他的思緒。
熒幕上,綠皮火車在軌道上逐漸加速,女主角的視線裏掠過漫山遍野純白的木槿花,數不清的花朵随風搖曳,車輪駛過,氣浪卷起漫天花雨。
他想起來了。
……
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時間是下午三點,灼白陽光懸停在城市上空。他微微仰頭,天空的色彩此時寂靜得像是個沉酣的醉夢,樹葉盡頭滴落的光線,淚水般滂沱而又清香冽人。
下秒,他狠狠地閉上眼,按捺住心裏狂風暴雨般的刺痛,那些曾經被他刻意遺忘的過往如今在腦海閃過,而他又是那麽刻骨銘心地重臨了那時的感受。
他想起沈念那時候對他說的話,那刻,那雙總是極盡溫柔的眼裏風聲萦纡,無助茫然的眼神,像是有大片冬日的霧,連星光在他眼裏覆滅了聲息。
他說:“忘了我吧。”
“找個好姑娘,她會比我更愛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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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