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點擊七萬加更】浴火

危險降臨的瞬間，來不及思考的時刻，人的第一反應是保護自己心底最珍貴的東西。

他在電光火石之間選了我，我自是感念。

但為了女人而将父親、祖父抛在腦後，這在古代是大不孝。

古人的道德很少懲罰男人，只會懲罰被視為“禍水”的女人。

不管發生什麽，都是女人勾引男人學壞。妲己滅商，褒姒亡周，楊貴妃毀了大唐。仿佛商纣王、周幽王、唐玄宗，都沒有過錯一般。

所以如果黑蛋不沖回火裏，而是就這麽陪我在外面安然等着，那麽等皇帝出來，知道太孫行徑，對他懲罰或輕或重還能看情分，但我這“禍水”是死定了。

若早前能更鎮定機警，推他先去救皇帝，或許他就不必再折回火場犯險。但緊急時刻，生死攸關，根本沒法想那麽多，現在後悔也沒用。

我若就這麽原地等着黑蛋出來，自然不好。

可我如沖回火場，孫若微這副瘦弱身板不但救不了誰，反而辜負黑蛋當初救我。

就像太子妃和朱小五兩人攔想要去救人的朱老三時說得那樣，“進去你一個，救不出人來，反而為你搭上不知多少人命”。

火勢越來越猛，将天空熏作紅色。城樓大殿外圍眼看着快被燒透了，随時都有再發生坍塌的風險。

禁衛軍已幾乎全數出動從其它城門上城牆，趕去午門，以羊皮水袋向着火的城樓裏灌水。兵部的水車和散布在金陵城一百一十二處“紅鋪”的救火兵丁也提着水桶陸續趕來。宦官們兩人一組用水铳從門海大缸裏汲水，往城樓上噴。然而此刻北風正猛，風助火勢，火長風威，大火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空氣中除了飛煙，已經開始彌漫燒死人的焦味。

我聞見那味道一陣一陣地反胃，心髒好像被人大力撕裂般難受，無邊無際的恐懼向我壓來，我根本不敢去想朱瞻基現在的處境。

我竭盡全力，試圖集中精神，去想有沒有什麽現代的科技原理可以幫助救火，二氧化碳，泡沫，幹粉……在這十五世紀的古代全都沒有……忽然腦海響起前世什麽人的聲音：“滅火效率最高還是水霧，效果是水柱的将近三倍。”似乎是遙遠的前世，哥哥和我讨論澳洲山火時說的話。

水霧……去哪弄水霧……現代有霧化器，可這該死的古代什麽都沒有……

我慌亂間瞥見小蓮手裏拿着的金縷衣——因是禦賜，不可毀壞，那丫頭逃命時也沒忘拿着。我拉過一個小內侍，将金縷衣罩在水铳口，小內侍不明就裏疑惑地看着我，我撕破喉嚨喊道：“別問為什麽，快對着城樓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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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細的水流沖上城樓化作水霧，水霧有了……果然效果要強一些，那內侍也頗驚訝。我顧不得禦賜不禦賜，連忙喊了一名禁衛軍來将金縷衣斬成幾塊，分給多個水铳，多管齊下，火勢總算漸漸受控。

不多時，聽得有人大呼：“太子……太孫也出來了！陛下，太子殿下太孫殿下，還有……趙王殿下都出來了！”

只見黑蛋背着太子，旁邊是趙王和範弘幫忙扶着，後面還跟着沐俨扶着趙王妃。

一行人剛出來，周圍的禁衛軍一擁而上将太子接過，用金絲藤擔架擡着。

我用盡全身力氣向黑蛋奔去，卻在看見皇帝身影的那刻放慢了腳步，默默跟在皇帝一行人身後。

黑蛋灰頭土臉，但好在身上沒有傷。因在火場裏吸了不少煙，幾個人臉色都很差。黑蛋還好些，太子近乎半昏迷，衣裳都被燒破幾塊，被太醫們七手八腳又是紮針又是灌藥好不容易轉醒。

太子睜眼看見皇帝，氣若游絲地喚“父皇”，皇帝上前握着他的手道：“醒了好，醒了就好。送回東宮去，好好休養着。”

朱高熾一邊咳，肉鼓鼓的臉上鼻涕眼淚橫流：“兒臣還以為再見不着父皇了。”

朱棣平日再怎麽嫌棄他也終究是他親爹，見狀也起了淚花，好言寬慰道：“有父皇護佑你，不會有事。”又笑道：“各人的父親各人親，你也是兒子得力的人了，怕什麽。”

黑蛋忙稱惶恐，說是沖進去之後是就近看見了太子。

“緊要關頭，救得一個是一個，皇爺爺難道小氣到要在這等事上跟你較真、跟你父王吃醋？”朱棣輕輕拍了拍他肩上一層焦炭似的灰：“父子之孝，男女之情，難為你都能保全。”

在場其他人未必都能聽得明白，黑蛋聞言，眼中卻流露出恐懼，開始幾乎用懇求的眼神望着朱棣。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朱棣遲遲不語，我到最後幾乎快要認命，卻聽他輕輕嘆了一句：“獨上蒼穹，何其寒也。”

我與黑蛋都有些不解何意，朱棣擡頭望天，像是長嘆似地笑道：“你那丫頭，拆了朕禦賜的金縷衣，卻救了朕的兒孫，功過相抵，朕這次就饒了。”

黑蛋和我連忙雙雙跪下謝恩。

朱棣道：“朕累了。責成馬旺救下火去，查明起火原因之後明日禀報。其他人的功過，明日再論罷。”

于是各人散去，各家奴婢還活着的将各家主子伺候着回宮。

太子的身子還要服藥護理，太子妃未對今日之事多加評論，放我和黑蛋各自回去歇着。

我跟黑蛋剛一回房，便忍不住撲進他懷裏大哭。

“唉……好了，都好了，不怕。”黑蛋輕輕拍着我：“我一丁點兒傷都沒受呢。”

我哭得喘不過氣直打嗝：“都是我不好，若當初讓你先去救陛下，你就不必明明都出來了又冒着大火往回沖……”

黑蛋一下一下撫着我後背幫我順氣：“你這才是強人所難呢，你要我怎麽放着你在旁邊不管？那是萬萬不能的。”又說：“我身在險境，他們必然全力救我，可若是你被困住，宮裏人勢利，怕不會這麽拼命救你，那時你要我怎麽辦？不還是要進火場麽？我倒寧願先把你帶出來，我也好安心。”

他的話雖說得熨帖，可我一想起那滿天火光，熊熊烈火幾乎要将城樓連同我抱着的這個人一起吞沒，就怕，就哭，眼淚怎麽也止不住。

黑蛋起先還想幫我抹淚，後來幹脆抱着我任我哭個夠。

我這廂難過得不行，他那廂倒還傻乎乎挺高興，笑道：“你要真心疼我，覺得對不住我呢，那咱們這下就算打平了，你以後可不許再拿北伐那件事笑我了，以後更不許對孩子說。”

我正哭得起勁，被他這句俏皮話一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頓了一秒，眼淚又破堤而出：“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這些……你煩人……”

等我終于平複了心情，便問他當時城樓裏發生了什麽事。

黑蛋幽幽一嘆道：“經了事兒才看得出人心呢。”

火起時一片混亂，衆人四散奔逃。太子剛起身要走，不知是誰撞翻了旁邊的玉石案，順帶撞倒太子，而那桌案剛好壓在太子腿上。太子妃和朱瞻墉朱瞻墡上來要搬，一個小腳婦人和兩個孩子，怎麽都搬不動，太子便攆太子妃帶孩子們先逃。太子妃沒辦法，只好一邊呼救令人來救太子，一邊帶兩個孩子走。此時郭妃他們早不知哪裏去了。

太子被玉案擋在角落，衆人來來往往看不見他，大火濃煙又嗆得他喊不出口，正是焦心如焚的時候，趙王和王妃、小舅子從旁過，停下來三人合力掀起玉案扶起他，卻不料有着火的梁木砸下來，将去路堵住，一行人便困在了裏頭。

黑蛋道：“我趕到時，見着三皇叔，吓了一跳。原怕他要趁機謀害父王，誰料竟是他救的。”

我聽了也驚嘆不已。

範弘和幾個小宦官随黑蛋進火場時各帶了幾桶水，将那梁木上的火澆得七七八八，趙王便由沐俨幫手将太子背出，黑蛋在外側照應着。正趕上外面救火得力，火勢整體小些，一行人才陸續往外走，等到快出來時，趙王忽然對黑蛋道：“我累了。你的爹，你自己來背。”

我問：“他這是何意呢？”

黑蛋道：“我也想不明白。或許他在朝堂上處處跟父王做對慣了，反而不願百官看見他對父王好罷。又或者有別的考量。可他既然一路救了爹出來，日後有什麽事，我必還當他是我親叔叔，放過他一回。”

兩個人感慨一番，我問他：“你說，這次走水，是意外麽？”

“我看不像有人有意為之，出這種事，就算是二皇叔，也撈不着多少好處。”黑蛋道：“今年的燈，确實搭得太高了些。那寶塔大燈的尖兒都快戳到午門頂了，再加上上面裝飾的小燈，那會兒北風邪門似的大，一陣風将燈吹到木欄杆上點着了，也是有的。”

提起漢王，我郁悶道：“陛下這回跟他‘患難見真情’，後頭還不知要将他寵得怎樣無法無天呢。寵他倒沒什麽，只是怕他仗勢又來坑咱們。”

黑蛋道：“他若真要如此，無非又是一段‘鄭伯克段于鄢’的故事罷了。只是史書中的故事，發生在自家，實在是不忍卒觀。今兒三叔救父王，我起初覺得反常，不可思議，後來想想，這在尋常人家，兄友弟恭，一母同胞，本是再正常不過。可就算今天知道了自家不正常，還是要繼續這麽不正常地過日子。世事荒唐至此。皇爺爺那句‘獨上蒼穹，何其寒也’，我琢磨了一路，到這會兒才漸漸明白了。他是知我終有一日，有父而如無父，有母而如無母，有兄弟不如無兄弟，有子孫不如無子孫，淪為孤家寡人。皇爺爺是想着，到那時，高處不勝寒，至少給我留一個你在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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