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陸靜待梁希澤走後,只躺回床上補眠。迷糊中又覺得心神不寧,便給父母都打了電話,二人聲音如常,均道沒事。
她又将電話打到奶奶家,保姆還喚來爺爺接電話。
爺爺在電話中笑聲健朗:“小美啊,什麽時候回來?不過你現在不方便,先別回來了。想吃什麽?我叫昊庭給你送過去,好不好?”
她歪着頭想了想:“我想吃劉阿姨包的魚肉黃瓜餡餃子。”
“好啊,”爺爺一口答應,“奶奶去李姥姥家串門了,我替你問好。”
她又給姥姥家、小叔、舅舅、表姐打電話,甚至還給在外國的小姨打了電話,大家都無異常。陸靜才略略安下心,又想起陸昊庭來,卻在電話接通的一瞬間聽見了父親的聲音,父親堅決道:“不能告訴小美。”
陸靜心中“轟”的一下,像是什麽東西倒塌了一般,直直的砸在她的心上,瞬間就便将她的心砸的四分五裂。她已經極度恐慌,卻又不願意面對,只盼望一切都是鏡中倒影,只想維持着水面的平靜,倒影便可依舊美麗如初。
“姐,”陸昊庭聲音沙啞,“沒事啊,你別多心。”
可是陸靜卻聽得見陸昊庭聲音中的顫抖,姐弟倆自幼親近,她太了解陸昊庭,就正如陸昊庭也了解她一樣。
她對着電話顫抖道:“昊庭,你不要瞞我。”
陸昊庭突然嗚咽起來:“姐,奶奶走了,昨天下午走的。”
當時陸靜已經是八個月身孕,她手中的電話直直的砸落在地上,都無法彎腰撿起來。
她和昊庭都是在奶奶家長大的,盡管也是保姆帶大,但老一輩對孫輩的親情總是表達的那麽明顯和熱烈。他們只差一歲,兩個人從小到大都是你争我搶。都是巧克力送到嘴邊都不吃的主兒,但只要看見了對方手裏拿着巧克力,卻一定要千方百計的搶過來才甘休。
可是奶奶每次都向着小美,每次小美哭,全家人都急的像是火燒房一般,只拿了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讨她歡心。比起爺爺的威嚴不語,奶奶則更多的給了陸靜成長中最溫暖的一片天地。
陸小美懂事,并不經常用哭來威脅大人,只偏偏和昊庭争執時才哭,握着奶奶的手,說昊庭如何如何欺負她。奶奶每次都将她抱在懷裏,那樣輕聲細語的哄,那樣憐惜的疼愛。
可是奶奶就這樣撒手人寰,陸靜竟然連聲再見也來不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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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希澤當天中午就趕回家,陸靜只呆呆的靠在床上,任憑他哄誘,就是吃不下飯。當晚就腹痛見紅,早産征兆明顯,急忙被送去醫院。章教授滿頭大汗,顯然是臨時趕來醫院,只問了緣由,對梁希澤皺眉道:“孕婦本來就虛弱,你怎麽還讓她承受這麽大的刺激?”
萬幸的是胎心正常,但宮縮頻繁,一位值班醫生猶豫的建議剖腹産,怕再次發生意外,另一位建議保胎治療。陸靜堅持不剖,她對章教授道:“都還沒到34周,肺還沒發育好,還有腦癱的風險,孩子出來就得進暖箱,還不如在我肚子裏呆着舒服,足月再剖吧,我能行。”
章教授只點頭贊道:“好,我相信你。”
家裏人陸續趕到,不一刻樓道內腳步雜亂,安保增加。竟然是一身軍裝的爺爺也連夜趕來醫院。爺爺的臉上并沒有悲傷,只有一種很深沉的疲憊。軍人一輩子腰杆筆挺,雷厲風行,陸靜一直覺得,也許爺爺并不太懂得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
而那天爺爺只是拉着陸靜的手,給她講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情。如果爺爺不說,陸靜甚至不知道,一向不茍言笑的爺爺竟然将她和昊庭的事情記得如此清晰。像是電腦裏一個個視頻文件,只要輕輕的雙擊,便原原本本的放映在兩個人的視野裏。
那些視野交織在一起,竟然清晰的像發生在昨天。
他講第一次抱起陸靜的感受:“你那麽小,那麽柔軟,哇哇的哭,嘴角的弧度和你爸爸像極了。我和你奶奶拉扯你爸你叔哥倆兒,從來不知道小女娃兒這麽可愛。”
“你打小兒就嘴甜,唱歌跳舞好,學習也好,一等一的姑娘。你問問咱們院兒裏,誰不知道我陸家的這個小孫女?你爸爸臉上有光,爺爺奶奶臉上都有光。”
“有天怎麽哄你,你也不肯睡午覺,自己唱歌跳舞,玩的小臉像個蘋果一樣,紅撲撲的,那叫一個好看。我和你奶奶就在門後看着你,看你從櫥櫃裏拿出一瓶紅酒,喝兩口,咂摸咂摸嘴,還挺陶醉,又把酒塞子蓋上,自己去玩。一會又偷喝,又蓋上,又去玩。我和你奶奶在屋裏笑的喲,我家小美,那麽小就會喝酒了。”
陸靜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過這樣的事情,她仰起頭,陪着爺爺一起沉浸在了她美麗的童年歲月裏,竟然也呵呵的笑出聲了。只是抑制不住的眼淚,随着笑容,嘩啦啦的順着臉龐流了下來。
她望着爺爺臉上的歲月的溝壑,那些或深或淺的紋路,将歲月的殘忍表達的一覽無遺。
爺爺決口不提奶奶去世的事情,只是對陸靜承諾道:“小美,聽梁家說等你生完再辦婚禮,爺爺保證,一定好好的活着,活到看小美出嫁的那一天,活到抱重孫的那一天。然後你帶着孩子回來,你坐在爺爺左邊,昊庭坐右邊,咱們照個四世同堂的全家福,好不好?”
陸靜任淚水肆意流淌,只能很用力的點了點頭。
警衛員遞上一只保溫桶,桶內竟然是陸靜今晨提到過的魚肉黃瓜餡餃子。陸靜認得這只保溫桶,還是她從奶奶家送給梁希澤的那只,結婚後自己又提回了娘家。她也不知這只桶什麽時候又回到了奶奶家。
原來世間所有的事物,兜兜轉轉,竟然都會回到起點。
生命亦然。
蓋子打開時,餃子還冒着熱氣。陸靜推開英俊年輕的小警衛員遞上來的筷子,只緩緩的搖了搖頭。
爺爺見狀,則喚了梁希澤進病房,淡淡道:“聽說你早上出門了,沒陪着小美,所以我們小美一天都沒吃東西,你說怎麽辦?”
梁希澤低頭,只接過筷子道:“我來喂。”
陸靜只好張嘴,當着爺爺的面勉強咽下去三四個餃子,又喝了兩口溫度适宜的餃子湯。爺爺才道:“小美,爺爺累了,想回去睡會兒。這都幾點了,你也知道,我向來睡的早。讓希澤陪你吧。”
陸家父母只對着梁希澤嘆氣,他低頭道:“是我不好,不該離開她半步。”
陸昊庭在接完陸靜電話後,就被自己父親揚手打了一巴掌,此刻只萬分愧疚的站在梁希澤面前,道:“姐夫,對不起。”
陸靜知道家裏人還要忙着料理奶奶的後事,而父親是長子,更需要張羅紅白喜事。她只覺得自己給家裏添了不少麻煩。一時間心煩意亂,急火攻心,竟然呆滞了很久沒做聲。還是梁希澤在老家兒面前保證道:“媽,我在醫院裏陪她,保證沒事,您回去吧。”
她躺在病床上,一陣睡一陣醒,十分壓抑。而梁希澤始終坐在她床邊陪着,陸靜深感疲憊,也不願理會。直到下半夜她又醒來,竟然發現他還在坐在床邊,只望向她。
窗簾并沒有完全拉上,月光竟然是那樣的柔美,跳躍進窗,溫柔的灑落在他的臉上。她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只覺得他坐在那裏,像是尊雕像一般,沉靜而挺立。而他的目光卻似月光般潤和,只怔怔的灑在她的臉龐上,皎白致遠。
陸靜道:“總得給我點時間緩一緩。”
經過整晚的紛雜後,他這才開口,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溫和:“小美,奶奶走的時候,沒受一點兒罪。就是去街坊家串門的時候,聊着天,突然就窩在了沙發上,再也沒醒來。”
陸靜聽了他的話,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他繼續道:“其實咱們都明白,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誰都替代不了。你也有這一天,我也有這一天,所以我們都應該學着接受。”
她含淚點頭。
他擡手拭去她的淚水:“我剛才就看着你睡覺,覺得世界真神奇。有人逝去,就有新生命降臨。會有那麽一天,父母也會離去,孩子也會長大。”
他說道這裏時,竟然低低的對她微笑起來,他的笑容中帶着一絲腼腆:“可是只有咱倆,只有我和你,才是真真正正的一輩子。”
陸靜點頭,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掌。他的手掌寬大,即使她現在手指腫脹,他也能完全的包容住她的手掌。
陸靜在他的輕哄下,十分順從的閉上了眼睛。而直到第二天天色大明,她先醒來,發現他就趴在床邊,卻還是握着她的手。
按照習俗,今天就是奶奶出殡的日子;可也是習俗,孕婦不能出殡。陸靜醒來後,還是哭了。她哭得很傷心,為失去了親人而傷心,也為自己不能見奶奶最後一面而心痛。
梁希澤問她:“你想不想去送奶奶?你要是想,我就帶你去。”
她頗為吃驚,問道:“你不在乎?老話兒都說這樣對孩子不好。”
“我不在乎,我只想讓你心裏舒服些。”
陸靜大為感動,躺在床上思考了好久,已經準備穿衣服和他一起去送奶奶最後一程。卻接到了爺爺的來電。
爺爺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健爽,他只是問:“小美有沒有吃早飯啊?我讓警衛員給你送了劉阿姨煮的雞蛋牛奶,那裏面只有蛋黃,昊庭已經把蛋清都吃了,所以你要都喝了,知道嗎?”
只這一句話,陸靜便淚流滿面。
她知道,昊庭也知道,爺爺也知道,奶奶這一輩子只會做這一樣早點,就是雞蛋牛奶。她将雞蛋打散在牛奶裏,然後煮熟。牛奶和蛋黃纏繞,味道相互融合,咬下蛋黃時,濃濃的奶味便随着蛋黃的香氣一起滲入至味蕾。
而她每次只吃蛋黃,因為昊庭每次都只吃蛋清。
那時奶奶笑道:“挺好,一點不浪費。”
那是陸靜童年記憶中最美的味道。
她哭着問爺爺:“我要是不去,奶奶會不會怪我?”
“小美啊,”爺爺的聲音突然悠遠而感嘆,像是很久以前的唱片機發出的老舊質感:“不會怪,因為你奶奶最疼你,她一定會盡全力的呵護你,愛護你,不讓你受到一點傷害。”
陸靜終于泣不成聲,她對着電話保證,自己一定會乖乖的喝完雞蛋牛奶,才聽見了爺爺如釋重負的輕笑聲。
其實那并不算輕笑,因為她在電話挂斷前聽見了爺爺笑聲之後的低沉的嗚咽聲。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無法抑制的悲痛,可能因為太過沉重,所以甚至無法發出嚎啕的哭聲。
她望着窗外的藍天出神了好久。彼時正是北京最美麗的秋天。天高而舒遠,像是水洗過一般平靜而湛藍。陽光依舊明媚,空氣中都飄蕩着秋日那種令人滿足的味道。
可是她內心卻寒冷如冬。
梁希澤接過警衛員送來的保溫桶,一口一口的将牛奶喂至她的唇邊,她才勉強喝完。
她問:“可不可以陪我去個地方?”
她帶着他來到一處千年古剎。古剎在一處風景秀麗的公園內,進入公園後還要走一段不遠不近的上坡路才能到達,而這段路對此刻的陸靜來說,卻是難于上青天一般。
梁希澤只打了個電話,不一刻一個中年男子便出來迎接,指引着他們從公園側面的大門将車開進來。他直接将車開到了寺廟的門口。那一天并不是農歷初一或十五,卻還是有很多虔誠的人們,向佛祖傾訴着自己的心願。
陸靜只望着寺內那鎏金的寶塔,寶塔巍峨,殿宇宏麗,寺內古木參天,游廊迤逦,只聞鐘磬悠悠,香煙袅袅。寶塔是那般的雄偉壯美,而她卻是那麽的微小。
她請了蓮花燈,虔誠的将那盞粉紅的燈點燃,在低誦過燃燈偈後,又請僧人為自己和家人祈福。
她跪不下,只拉着他的手,看着他。
原以為驕傲如他,不會體會自己的心情。但他只是點點頭,上前跪在明黃色的墊子上,行禮三叩,畢恭畢敬的替她完成了心願。
陸靜找了一處長椅坐下,喃喃的講了自己的許多往事給他聽。有些是關于奶奶的,有些是關于昊庭的,也有很多的是關于自己。
而他就一直坐在那裏,聽着她低聲的喋喋不休。手卻一刻也沒有放開她。
他的手護住她的腹部,只低聲道:“孩子今天動的很明顯,他們知道媽媽不開心,逗你開心呢。”
陸靜點頭,強忍着淚水對他擠出笑容:“好,我聽寶寶的,咱們回醫院。”
那天的陽光很好,灑在她的身上,竟然都會滲出細微的汗珠來。可是她只是望着遠處層層疊疊的綠意,心裏在徹底的悲痛後,卻又安寧的無法言語。她握着梁希澤手,只覺得世間的一切,都變化無常的令人無法應對,那麽遠,那麽近,像是觸手可碰,其實卻是那麽的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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