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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雲不歸山,霖雨成川澤。八月十五一過,綿綿秋雨就迎時而下。原本想着夜裏觀月的唐灼心裏暗嘆,帶着親屬五百突将嚴密護從。因雨勢大了,凝雪怕唐灼傷口不适,招了她一并同乘一車前行。唐灼唐卻主仆和凝雪荔兒四人,兩兩相對而坐,唐灼瞥見凝雪身側還安放着昨日給的蠶砂枕,心頭微喜,她素來不易喜色現于表,也只盯着手裏的《漢書》泛泛讀着。
讀至《王莽傳》時有,“太後遣使者诏莽曰:‘聞公菜食,憂民深矣。今秋幸熟,公勤于職,以時食肉,愛身為國’。”唐灼面有嫌色。忽放下書,問凝雪道,“都言王莽如若當時身便死,一生真僞有誰知?此人有狡詐之才,然無英雄之氣。時漢家何以授權柄予此人?”凝雪也放下了手中書,“漢家孱弱,又特恃外戚宦官權勢,不賴王莽,亦有他人。”說罷,凝雪想到她大寧朝今日之勢頗類漢末,不由得心生黯然,唐灼也不再言語,車內幾人聽着秋雨,沿着泥濘官道在一日內趕到了漢州驿。
方入住驿站,便聽得唐策來報,前北庭節度使韓宗劭依舊有餘部時時騷擾劍南道北側,這一路怕是要更加小心,更要時時防着留匪來擾。唐灼捏着随身佩劍劍柄,眯着眼睛似有所思,末了,吩咐唐策派幾十精幹之人分批探路,心裏卻打定了順道将這些個餘匪一并鏟除的心思。
凝雪公主一個多月後再入漢州驿,還記着那日唐灼盛氣模樣,更聽聞她竟拿着鄒行魯的人頭就扔到王景章面前,吓得堂堂三品左仆射臉都白了。今日卻一副斯文模樣在車內讀書。簡單用了晚膳,凝雪便由荔兒和唐卻侍奉着休息,唐灼卻在燭下對着劍南、河西官道地圖看到了深夜方才落榻。
未想凝雪也未睡着,她起身問道,“肩上可要換藥?”唐灼低頭,還是點了頭。凝雪便讓唐灼擎着燭火,為她将肩上藥沫換了,見已然結痂,心下才放寬。房內星微燈火下,唐灼面上疤痕更顯怖目,凝雪不禁輕輕拂過那傷疤,指尖劃過唐灼的眉上一寸,唐灼眉頭微動,不自然地別下眼去。凝雪問道,“痛麽?”
這一聲“痛麽”讓唐灼覺得自幼以來所受傷疼記憶盡消,她搖了搖頭,“太小的時候受的傷,現已記不得那時疼不疼了。只道記事來這疤痕便在臉上,也習慣了。”
凝雪如玉蔥般的指節微微顫抖般再輕輕撫過那疤痕,笑道,“唐家阿灼也是極好看的。”凝雪見唐灼傷疤下眉目其實頗為清朗,她離了手,将燭火舉得更近些,看清了唐灼的雙眼,此刻沒了殺氣兇悍,只餘了明淨羞怯。凝雪面上如芙蓉道,“阿灼,你真的好看。”
唐灼平素第一次被人稱“好看”,凝雪更是稱她“阿灼”,此刻心內早就翻江倒海,處處有說不出的欣喜,又有說不出的不安。她只得轉過臉去,“殺戰攻伐,日曬雨淋,好看得哪裏去?”凝雪嘴角俱是笑意,“阿灼,你定長得似先母。她肯定也是個美人兒。”
唐灼聽言亦肯定地點頭,“母親貌美成都聞名,”頓了頓,繼續道,“今時我們所住的将軍府便是外翁劉知節的,我母親原是劍南道節度副使之女,因姿色上佳,為父親看中,才娶了回來。”察覺自己說得有些多,唐灼擡頭對着凝雪歉意一笑,看了肩膀道,“還得謝了你。”
屋內又陷于安靜無語,還是唐灼道,“早點歇息着吧,明日趕路要急。”凝雪點頭,看唐灼又去櫃內包裹找了件物什遞與她來,“這柄短刀你且存着。若有緊情,亦能防身。”
凝雪驚訝,等着唐灼說完,“路上亦還有些韓宗劭的餘匪。但你放心,我不會讓人近得了你身的。”凝雪聽了笑如春雪融化,“我自然信你。”唐灼心下又是歡喜,黑甜一夜。
再上路時,雨勢已止,行至雲羅坡,四下青山沐雨後更顯不染塵俗,荔兒也欣喜地掀開車簾,又聞得急促的馬蹄聲,正是唐策來報,前方有小股賊人出沒。唐灼出了車,換了馬騎繼續前行,走了不片刻便覺得靜得離奇,她耳凝目澈,知曉附近必有匪人。随行突将也俱停下腳步,以戰形聚攏護着馬車。
一聲鸷鳴,西側山坡忽然出來幾十匹馬,馬上人皆蒙面而下,舉刀提槍陣勢頗有正規軍營沖鋒之态,唐灼便知這是叛軍而非普通流匪,她囑咐唐策道,“護在公主車前。”本就早有準備,且來人似乎意不在財,更不在公主,而都朝着唐灼而來,唐灼把劍,臉上殺氣聚結,率衆将砍殺狠利。
凝雪聽得異響,要掀簾探看,被唐策止住,“公主,四下暫時不安,還請公主安心等候。”凝雪道,“我軍勢衆,敵軍聞馬蹄喊殺也多不過百人。無妨,唐将軍且寬心。”唐策只好作罷,凝雪掀簾瞧着前方,唐灼劍染紅血,來回陷陣砍殺,馬蹄下已倒下數人。且來人似乎只對唐灼感興趣,為首一人見唐灼手鋒犀利竟不能近身,看準了唐灼招呼前人之際,拍馬直沖而來,唐灼眼尖,忙抽劍去擋,更挑下來人面巾,發現此人也不過十五六歲,臉上還有稚氣尚存。唐灼劍起,劈殺之勢銳不可當,凝雪也發現來人不過十五六的娃娃,一聲“不——”才喊出口,唐灼已将這人刺下馬來,來人口吐鮮血,當場斃命。
唐灼聽到那聲,回頭不解看凝雪,見她似受了驚吓,眸子裏都是霧氣。這夥賊寇見為首的已亡,哀意頓起,對唐灼的絞殺之态更甚,但也難敵唐灼所率數百人突将精銳。半個時辰不消,河西官道上已滿是屍首,唐策前去清點,突将營只折損了數人,敵也僅與數十名活口,擒來一問,原來是被唐灼枭首的鄒行魯之子鄒臨之部,乃是抱着替父報仇之心等着唐灼前來。
唐灼将餘下事宜交予唐策處理,自己又回了馬車,此時她臉上身上俱是濺染的血點。凝雪心懼痛道,“那還是個孩子。”唐灼接過唐卻遞來的帕子,擦了臉上上鮮血才道,“他死抑或我亡。沙場人命賤過蝼蟻,你難道不知?”她心下不悅凝雪那聲“不”,扔了帕子冷冷坐于一旁,凝雪瞧着唐灼,方才這閻羅面染了鮮血,真似殺神一般。她嘆了口氣,也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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