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景龍二年正月,唐阚令劍南道男二十成丁,每歲減役為二十日。減調絹一匹為三丈。時嘉州、彭州等地流民已就屯,唐阚初病未痊愈,将各地視屯要務全數交付了唐灼。自唐灼領兵以來,唐阚從不委以外任,因慮其出身虞其猛武。唐慶複一事唐阚卻是對唐灼稍稍放了心,婦道人家終歸窄氣而多游移,命唐灼斬殺唐慶複心腹數百名時,她便面色如土,遲遲不敢下手。更知了那日房內,唐灼對己對秋兒多有維護,唐阚終于認定唐慶複方為心頭大患。

唐慶複自被押于白氏園內,被禁出戶,日日聽着白氏念經也難消他心頭怒慨。正月未過,唐慶複旦日那身新袍一直未脫,多番企圖奪門卻被人按下,一再消磨後,唐慶複便不再外出,時而狂躁而罵,時而嚎啕不止,白氏每每也随着他去,只念佛之聲終日不絕。

唐阚十八這日去了白氏園子,此處守備早盛于往常,連同日日掃院的府丁都俱換了兵士。才到園子前便聽見唐慶複凄厲嚎叫,唐阚知唐慶複向來自诩雅氣,這般偷梁換柱當頭一棍,已然讓他失了心神。唐阚向來懼憚白氏,凝耳聽了裏頭微有誦經的聲音,猶豫再三,方令園內人悄悄退了。他病體氣弱,忽感寒意便咳了起來。唐慶複聽了,竟要沖出來卻被房內人再次束鎖拿下,唐慶複破口大罵,“唐阚小人!僭軌越命,怨毒豺狼,天若有眼,替我滅之!天若有眼,替我滅——”唐慶複驟然被塞進布團,只扭扛入了偏室。

唐阚又咳了幾聲,緩步入了內室,見白氏依舊緊閉雙目口念佛經,唐阚走上前,靜靜看了白氏片刻,忽地扯下了白氏手裏念珠,“虎毒不食子!母親這佛經還是莫要念了,只怕玷了諸佛!”檀木念珠頓彈散于地,白氏睜了眼,冷笑道,“終是忍不住了?我母子之命,若要拿去便随你。”白氏終年極少出外,面色白冷眼神冰寒,“你父早年便說,長子性毒,猜忌狠殺。你這些年處處防着慶複,防着我這個娘,更認那小孽畜做了親生兒子,如不是圖我娘家烏蠻白氏精兵良地,怕早就動了手罷?你父識人目準,卻未識察,拿了他性命的正是你這外恭內暴、冷殺無情的兒子!”

唐阚氣急,一手掀翻白氏面前佛案,喘息難定只扶了榻前道,“兒子處處孝敬,事事小心,卻從未得母親正眼擡觀。兒子年方弱冠尚不能得正名,母親處處維護慶複,更言勸父親改立嗣之意,”唐阚又低低咳了,好不容易壓下胸口翻騰,冷聲逼上前,“唐慶複八歲小兒,只因出生碰了個好時辰,便處處得你歡心。兒子做的母親全然不放心上,兒子若不出狠手,怎能坐立唐府?”

白氏冷哼,“你能守成卻不能創績,若無那小孽畜這些年幫你征伐南北,你何以擴地擄衆?”白氏念及唐灼,竟詭傲笑道,“怕是對那小孽畜也不放心罷?”

唐阚索性坐于白氏榻上,探身低道,“母親,兒子定會孝敬你頤養天年,唐慶複的命兒子也不會奪。兒子要讓他日日在母親跟前失魂沒志,做個傻瘋漢如何?”唐阚忽然大聲笑了,牽扯肺經又慘然咳起,“兒子見老父病痛難捱送上一程是孝,見母親心疼幼弟不忍殺之反留于身旁更是孝,兒子自十九年前那一日起便不怕報應天譴了。母親,兒子錯了,你還是日日念經罷,萬萬保佑兒子收統八方。”唐阚狂放笑而出淚,“母親,念罷念罷。”驚得白氏顫抖手指唐阚,“畜生,畜生,唐門畜生!”

唐灼已出了成都數十日,沿途靜揣着各方心思。嘉州屯田,置流民兩萬。唐阚此番示意她親臨監屯更讓劍南道諸人對唐灼心懷谄敬。然唐阚也派了北行營主将魏子群相随,只道唐灼年幼需人佐庇。他這番蓄銳養威、觀釁而動的長策,在眼下諸道中亦是首選。範陽道自起兵後,景龍帝與史朝倫三番大戰也未決勝負,然兵氣消磨堪厲,也各自收了勢調息休養。

唐灼雙唇緊閉,也察覺到一路魏子群在悄然打量自己。行至嘉州行營後,唐灼也未點破,只讓魏子群打點初略,再會了嘉州太守、各司主官和屯營諸将。夜下時分,唐灼換了便服出營入嘉州巡視,見市巷喧噪,車馬流通,暗道嘉州俨然小有升平相,心下對唐阚治功又深認了層。初會時嘉州太守更捧了河倉、府庫造冊來,諸人與魏子群問答也皆得體,唐灼更才知曉她這幾年沖殺陣前,身後竟負得諸般密散文治。再回了行營已是亥時,從包裹中拿出臨行前凝雪放入的書冊,想着凝雪素來舉止閑華,卻為這一小小包裹拾弄了足足半日。凝雪知唐灼喜讀《漢書》,自然備了兩冊于內,更有《北周書》、《陳書》、《管子》諸冊,凝雪笑着給唐灼理了衣襟道,“阿灼自小兵書博閱,更獨喜《漢書》,也須知立亂據平而守成須曉北周,遠淫逸荒邪通陳史,攬財富民通《管子》。”

唐灼心喜凝雪對她用心若此,更暗下了将這些書冊爛讀的心思。便命人掌了燈開始夜讀,她自幼只當讀書為了通文識義,更為了取悅唐阚,今日心頭卻湧溢着壯闊心思,若要掌了劍南道,武功文治不可缺廢其一,她和凝雪身命自由,早已莊重系了心頭。

次日視屯田,唐灼與魏子群并辔而行,自嘉河上游而下,皆已有民開了渠便于引水,連山前都開了梯田。唐灼心下欣慰,只望着遠處默然不語。魏子群知唐灼向來冷淡性子,少言而凝重,此時唐灼盔帽甲衣,手按劍柄望着前方梯田出神,眼中俱是魏子群難懂的堅定深意,魏子群恍惚間覺得原來大公子更勝侯爺脫畦雅逸,“魏将軍,若年景差強,嘉州屯田可收糧幾餘?”唐灼良久問道。

“七千石。将軍心憂今年光景?”魏子群問道。

“我率衆兩萬行伍一年,便要耗糧數千石。一家四口治田辛勞至此,一場戰事便消耗殆盡。魏将軍,兵者兇也,兵者為何?”唐灼暗自嘆了氣,天下諸多人,輕易都能起吳山立馬之意,來回多番,這江水凄涼千載,載得動萬裏骸骨、民生蒼狗麽?

作者有話要說:

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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