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溫禮來到藥櫃旁準備針藥,那個警察把方曉君叫到走廊外問話。田遙又恢複剛才那個姿勢,低頭看着自己的手,陳景皓只能看到她有些濕潤的發頂。

溫禮站到田遙身後,娴熟地剃去傷口周圍的頭發。

陳景皓眉頭皺在一起,撇開了眼。

局麻前,田遙如雕塑一般,始終維持那個姿勢,一聲不吭。

屋裏大多東西都是白色的,隐隐将一切襯得更加幹淨。那一個又一個被扔進垃圾桶的帶血棉球,像整間屋子裏唯一不合理的存在。

來的時候,田遙用方曉君的手帕捂着傷口,到醫院時上面已然殷紅一片。先前他只能看到她後腦勺濡濕的頭發,現在……他見過更加血肉模糊的傷口,卻沒有哪一個讓他這般壓抑。

消毒水的味道混着他們身上的酒味,壓迫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他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

田遙忽然開了口,“陳景皓,你是不是想抽煙。”

“嗯?”陳景皓還想着那個傷口,一時沒回過神。

“你要想抽煙就去吧,一會我就好了。”

“……嗯。”

陳景皓腳步很快,他出了急診科大廳,直直往醫院門外走,邊走邊把煙點上。

門口路邊的馬路牙子上,戴雲輝坐在那裏,頭埋在胸前,兩腿曲着。腳邊被踩滅的幾個煙頭,在地上留下黑色的印痕。他手拄在腿上,手裏還夾着一支煙,但好像忘了吸。

“起來。”

陳景皓站到他面前,手垂在身側,冷聲喝道。

“皓哥……”戴雲輝擡頭看見他,把煙丢在地上踩滅,乖順站起,卻依舊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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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起頭!”

戴雲輝只得擡頭,他比陳景皓矮一些,得稍稍仰起頭。他一個眼睛已經腫得睜不開了。

陳景皓吸了一口煙,側頭吐出,聲音平靜面容冷峻,“誰先動手的。”

戴雲輝嘴巴緊抿,不語。

陳景皓突然爆喝一聲,“我問你誰先動手的!”

“……是我,是我先動手揍他的。”戴雲輝咬着下唇,另一手拳頭已然握緊。

“為什麽要動手——”

戴雲輝沉默,全然不似以往的話唠。

陳景皓嘆了一口氣,“戴雲輝,你今年幾歲了。”

戴雲輝不知他怎麽提起這茬,靜了一會低聲道:“二十。”

“你都二十歲了,還想着用暴力解決問題,你這樣——”陳景皓說,“你這樣跟金偉全他們有什麽差別嗎。”

陳景皓靜了一會,又說:“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像他們一樣不講理,但你好歹想想——曉君田遙她們都在,你這樣鬧起來,金偉全要把她倆也打了會怎樣。”

訓了幾句,陳景皓看着他紅一塊紫一塊的臉,一肚子的火也卸了。

“金偉全那個蠻人,路數跟我們不一樣,以後見着離得遠點。”

也不等他回答,陳景皓走到路燈底下,繼續抽煙。

戴雲輝看着他的背影,挺拔又有力量,只是那只火星一亮一滅的煙頭,讓他顯出少許頹唐。

半天,戴雲輝才應了一聲,“皓哥,對不起。”

陳景皓擡了擡手,也不回頭,“回去跟田遙說。”他頓了一頓,“順便處理下你自己的傷口。”

戴雲輝回到清創室,田遙的傷口已經處理好。她後腦勺墊着一塊白紗布,腦袋上罩了個紗網帽。

“小遙子。”戴雲輝叫了她一聲。

田遙微微擡起頭,溫禮還在幫她清理脖子上的污漬,他瞥了戴雲輝一眼,眉頭又皺在一起。

“嗯。你的臉……”她的手指動了動,“不處理一下麽。”

戴雲輝搖頭,“我不要緊。”當着外人的面,他的道歉全縮了回去。

她眼神落到他身後,戴雲輝了然,說:“皓哥一會就回來。”

溫禮将田遙收拾好,洗完手後在單子上簽字,解下口罩遞回給田遙。

“之後一周還要每天來清理一下。”

田遙嗯了一聲,接過黃色的單子,“謝謝。”

溫禮苦笑,“謝什麽呢。”方曉君走進來,瞧見不戴口罩的溫禮有片刻的愣神。溫禮只匆匆掃了她一眼,又回到田遙身上:“現在要回去嗎。”

田遙站起來,“嗯,我跟他們走。”

從見到她的那一刻開始,溫禮攢了一肚子的疑問,到得現在,卻只能化成一聲嘆息。

“那我就不送你了。”溫禮最後說,“我明天再去看你。”

警察已做完筆錄離開,方曉君轉身前又往溫禮方向掠了一眼,才看向田遙:“能走嗎,要不我扶着你點。”她攙住了田遙,田遙沒拒絕,只扯了扯嘴角。

出了急診科門口,陳景皓剛好往回走。

“弄好了?”

田遙應是。

“縫了幾針?”

“四針。”

“……”陳景皓看着那只白色的紗網帽,她腦袋看起來像網兜包裝的小西瓜。“我們回去吧。曉君,你和阿呆順路,你倆一起走。我送她回去。”

“嗯,知道。”方曉君放開田遙,站到戴雲輝身邊,“田遙之後還要每天來清理傷口,你記得包接送哦。”

“要你說。”

陳景皓在醫院門口攔了兩輛出租車,看着他倆上車了,才和田遙一起坐進後座。

一路兩人都不說話,窗外的路燈柱子在橘黃色的光線中不斷後退,街邊樹的葉子已經郁郁蔥蔥,再也尋不到春時的蕭索。

他們回到那個老小區,陳景皓跟她一起上了五樓,跟着進了門。

田遙回身,對上那雙黝黑的眼睛,還有他一臉的欲言又止。黑夜還原原本的面目,一屋子的空氣安靜又凝重。

田遙揩過鬓邊掉下的一戳頭發,倏然輕聲笑了。

“陳景皓,你那麽嚴肅幹什麽。”

“是嗎。”陳景皓沒有笑,他依舊一瞬不瞬地看着田遙,卻不肯多說一個字,那雙眼睛愈發深邃了。

田遙點點頭,迎上他的目光。

“要是換作戴雲輝,我也會那麽做。所以——”田遙認真地說,“陳景皓,你別把這個看成包袱,真的。”

“……不是包袱。”陳景皓說,表情有些無奈,還有自嘲。“怎麽會是包袱。”

陳景皓走近幾步,在她面前站定。他伸出手,輕輕落在田遙的發頂。兩個小時前,那裏還是一片柔軟的黑發,現在……他緩緩移動手掌,指腹和掌心觸感幹燥而粗糙,磨得他有些不舒服,淡淡的藥水味萦繞鼻端。

田遙身形繃緊,她擡眼看着他,陳景皓下颌線條堅硬,爬出淡青色的胡茬。

“你幹什麽呢。”她低低地說,兩手垂在身側,有些不知所措。

“疼嗎。”他将手縮回來,俯視着她。他背着光,影子幾乎能将她包裹。

“不疼呢。打了麻藥,麻麻的,不疼呢。你剛才那樣——”田遙說,“我都感覺不到。”

“你傻不傻啊。”陳景皓嘆氣,“都縫了四針還說不疼,你到底什麽做的啊,鐵啊。”

“我——”田遙忽然笑笑,“我月亮座的。”

陳景皓:“……”

“太晚了,你回去吧。”

“嗯。”陳景皓看了幾眼那個網兜西瓜,“我明天再來帶你去醫院。”他走到門邊,又轉回頭,喊了一聲“田遙”。

“啊?”

“以後遇上這種事,往後閃着點。”陳景皓說,“還有男人在呢,你護着點自己。”

田遙眉梢輕挑,“再說呗。”

“……”陳景皓無奈笑笑,幫她帶上門。“晚安。”

第二天下午,陳景皓陪田遙去換藥的時候鎮定多了。

護士取下她的紗網帽和紗布,有條不紊地幫她清洗,陳景皓就站在她面前,田遙低頭看見那雙被小貓玩過的駝色鞋子。

藥水滲進傷口,絲絲澀痛,又有幾分清涼。沉默良久,她忽然踢了踢他的鞋尖,說:“是不是很難看啊。”

“什麽?”

“腦袋。”

田遙的後腦勺露出一塊光光的頭皮,像收割完的麥田。頭皮中央傷口暗紅,和那四道縫合線交錯成一個栅欄。由于不能洗頭,她的頭發看上去有些油膩發粘。

“不啊。”

“撒謊。”

“……”

田遙把腿收回,咯咯笑了。

清理完傷口,他們一塊往陳景皓的車子走去。上車前,田遙把腦袋湊到後視鏡,照了又照。

陳景皓已經坐進車裏,他将副駕座的窗戶摁下,看向似乎不肯上車的田遙。

“怎麽了。”

醫院高層窗戶反射的光線打到她臉上,田遙後退了一步,皺着眼睛說:“我想去買個帽子。”她指指自己的腦袋,“這樣,太醜了。”

“……你都呆在屋裏,誰看得到啊。”陳景皓說,“再說了,這天都夠熱了,你還帶着帽子,傷口怎麽散熱啊——戴帽子是要悟出膿的。”

“哦——”田遙若有所思,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又擡眼。“可我總不能戴着這個東西去酒吧啊。”

“去酒吧幹嘛。”陳景皓直想把她拎進車裏,好好說話。“你這樣子還去上班,方曉君還不把我給劈了啊。”

田遙思考他的話,半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不上班就沒錢啊,我還要交房租呢。”

“……”陳景皓咬咬牙,“老子什麽時候說過要扣你工資。”

田遙笑得有些狡黠,她扒開車門坐進去。

陳景皓斜了她一眼,田遙正啪嗒一聲扣上安全帶。

“田遙。”

“什麽。”

“我怎麽覺得你——”陳景皓頓了一下,“好像變了。”

“哪變了。”田遙不解地看着他,陳景皓也看着她,不像在開玩笑。

“變得——”陳景皓探究地看着她,“嗯,活潑了。”

“唔,那是因為,腦袋剛開過光了。”

陳景皓一時語塞,悶悶地發動車子。

田遙看着車子慢慢離開路邊的停車位,想了想,總結性地說:“我以前就那樣的。”

活泛,甚至沒心沒肺。

像戴雲輝一樣。

“看不出來啊。”陳景皓直視前方,“那得多久以前啊。”

田遙笑了笑,“反正是很久以前了。”

車開出沒多久,車廂裏想起諾基亞經典鈴聲。陳景皓在紅燈前把車子停下,田遙兩手随意擱在腿上,一動不動,狀若罔聞。

“田遙。”

田遙轉頭看向他,“什麽。”

陳景皓兩手從方向盤上滑下,放松地放在腿上,“……你手機響了。”

“……哦。”

田遙慢吞吞從褲兜裏取出手機,她的手機號只有陳景皓和溫禮知道,手機很少會打進電話,她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翻開蓋子,小小的屏幕上是一串無名號碼。

非常熟悉的號碼。

她愣了一下,手指長摁在挂機鍵上,直到屏幕變黑。

“……騷擾電話。”她說,然後把手機塞進褲兜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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