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除了那條吊着的胳膊,田遙像個沒事人一樣,按時去酒吧上班。只是,她沒有去更衣間,而是直接走向吧臺那邊——方曉君就坐在那,眼角餘光瞥見她,便轉過頭,定定看着她,眼裏臉上滿是驚訝。

“……你的手?”方曉君下巴指了指她打着石膏的手。

田遙低頭看了一眼,她感覺像揣着一個炮筒。

“哦,不小心摔的。”田遙一句帶過,擡眼,“你有時間麽?”

方曉君說:“什麽事?”

田遙壓低聲音,“我想辭工。”

方曉君頓住,左右看了看,所幸其他人都在忙碌,沒人過多關注到她們。

方曉君:“我們換個地方說。”

方曉君把田遙帶到她平時的辦公室兼休息室,房間在三樓,隔音效果不錯,基本感覺不到樓下就是酒吧。

房間裏有一條黑色的皮沙發,方曉君示意她坐下,甚至還給她倒了一杯水,自己坐到了旁邊的單人沙發。

方曉君說:“怎麽突然要辭工了,不是幹得好好的嗎?”

話雖這麽說,方曉君表情平靜,像是早有預料,并無多大意外。

田遙拿着水杯,也不喝,只将紙杯墊在石膏上。杯子裏的水,因為她不時擠壓杯壁,而微微顫動。

田遙說:“嗯,想了一段時間了。”

方曉君:“辭了要去哪裏?想好了嗎?”

田遙脫口而出,“瀾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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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陽?”方曉君交疊雙腿,稍稍往後靠,她看着田遙,表情耐人尋味。“瀾陽啊……”

田遙點頭,“以前有個老師在那邊,開了一個工作室,喊我過去。”

方曉君若有所思,哦了一聲。

“也是。”方曉君釋然笑笑,“聽說你會畫畫,還畫得很不錯。以前我就感覺,讓你在這裏真是屈才了。”

“……沒有。”田遙有些不好意思,聲音也低了,“我很感謝當初你能給我這份工作。”

“是嗎……”方曉君看向她,“你真的要走?想清楚了?”

田遙:“是。”

方曉君輕嘆一聲,也不知道在惋惜什麽。

她說:“什麽時候走?”

田遙:“明晚。”

“明晚?!”方曉君瞪圓了眼,稍稍挺直了腰。

“是。”田遙說,“明晚走,到那邊剛好是中秋。”她頓了一下,“我之前聽說,辭工得提前一個月,不然要倒扣工資。這方面,我沒有異議。走得這麽急,真的十分抱歉。”她低下了頭。

方曉君又靠回椅背,靜了好一會,才說:“我這邊倒沒什麽問題。不過——”

田遙擡頭,神情淡然地看着她,等待她的轉折。

方曉君說:“我哥那邊,可要你自己去跟他說喲。”

“……”

田遙的表情今晚有了第一次變化。她的眼神開始閃躲,嘴比微不可見抿了抿,而紙杯裏的水,幾乎被她捏得溢出來。

田遙小心翼翼地說:“能不能麻煩你代勞轉告一下?”

方曉君笑了,有些無奈,也有些憐惜。

“田遙,不管你跟我哥以前有過什麽,大家好歹相識一場,這也是緣分。用不着不辭而別吧?你要是真一聲不吭走了,我可不敢保證他不會做出什麽事來喲。”

田遙愣了愣,把紙杯放到茶幾上,站了起來。

“知道了。謝謝你。”

田遙既打算要走,又暫時少了一條胳膊,方曉君也就準許她不再用上班,等着明晚将工資算清,她就可以離開。

事情交代出去,田遙心裏反倒更加沉悶。

她從後門出了酒吧,抽出煙盒咬出一根煙,左手摸出火柴盒,田遙卻犯愁了。

她只有一只左手了,這火柴要怎麽擦?

田遙想了想,走到牆邊。她右手臂平行抵着牆壁,将火柴盒墊上面,左手推開,取出了一根紅頭火柴。她又将盒子夾在那段石膏和牆壁之間,左手捏着火柴輕輕一擦。

淡淡的硝石味盈于鼻端,那點亮黃的火光劈開一方小小的光亮。

莫名其妙地,田遙輕扯嘴角,笑了,帶着點沾沾自喜。

就像一個學步的小孩,總是摔倒,磕磕碰碰許多次,終于走了兩步。

終于有了值得開心的,小事。

煙剛點着,鐵門吱呀一聲又被拉開,一個影子冒了出來。田遙收起火柴盒,側身望去——

那不就是那張馳麽。

昨晚的情景恍如再現,田遙壓下心頭的怒氣,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轉頭要走。

“喲——”張馳跨上幾步,拍了拍她的肩膀。

田遙警覺地退開一步,張馳聳聳肩膀,悶笑一聲,說:“躲什麽呢,又不是沒被男人摸過,裝得那麽純幹什麽。”

昏暗的燈光,也遮不住他輕佻的笑。

田遙皺了皺眉頭,沉聲說:“你想幹什麽。”

張馳湊近她耳邊,口風吹到她臉上,惹得她起了一個胳膊的雞皮疙瘩。

張馳口氣神秘兮兮,“哎,你在那邊幹,多少錢一晚?我就說怎麽老在工地那邊看到你呢。”

“……”田遙撇開頭,怒視他,“你胡說些什麽。”

張馳哼笑,“我看那都是些外來的泥水工,估計掙不到幾個錢吧?一百?還是兩百?”他看了一眼田遙的右手,“還落得一身‘工傷’——不過估計都比這裏掙得多,是吧,哈哈。”

田遙這下沒吭聲,那支煙的過濾嘴,在手裏捏得扁扁的。

張馳以為她被噎得沒話說,不由暗樂,他搡了搡田遙,後者厭嫌地避開了。

“哎,哥們我最近手頭有點緊,美女,你看——”張馳往她眼前搓搓手指頭,讨好地笑着,“能不能先借點急用?”他頓了一下,拍拍胸脯,“我保證啊,你的事——我一定不會洩露出去,一定不讓其他人知道。”

“張馳,你是不是有病!”田遙冷聲喝道,“我在那裏幹什麽你會看不出來?你不出手相救也就算了,這會還來落井下石,你不怕報應麽。”

張馳嘿嘿一笑,絲毫沒有被她恐吓住。

“要我提醒一下你嗎?”張馳朝她招招手,做了個讓她靠近的手勢,田遙不為所動。

“我們老板,皓哥啊——皓哥最看不慣女人幹這些了。以前有個女的,她在外頭搞了些亂七八糟的男的,然後被人家大老婆鬧到酒吧裏來了。”張馳挑挑眉毛,“然後皓哥就讓她打包走人了,怎麽樣,怕了吧?”

田遙愣是不吱聲,張馳以為把她給唬住了,陰測測地說:“工地那種地方,到處都是十天半月吃不上肉沫子的男的,大晚上你一個女的跑那裏去,哼——不是去賣,要被強了也是活該!”

啪的一聲,田遙一個巴掌脆生生甩在他臉上。那根被她扔掉的煙頭,靜靜地躺在地上,冒出微弱的白煙。

田遙雖用左手,但使足了力氣,張馳沒料到她會來這麽一招,還在訝然當中,便被田遙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你在外面最好給我閉嘴,不然——”田遙松開他的衣領,膝蓋一擡,狠力磕向他的下檔。

張馳吃痛地捂住要害,貓到了地上。

田遙一字一頓地說:“不然,我下一個捅的就是你。”

田遙離開了小巷。一時閑下來,她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地方可去。她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來到了白天畫畫的地方。

田遙在花壇邊坐下,前面的空地上,大媽們早起擺好方陣,在跳廣場舞。

田遙很想抽煙,奈何沒法點煙,她只有幹巴巴坐着,看着那群大媽。看着看着,她不覺有些羨慕得愣神了。

他們之間,橫亘着一堵無形的牆,牆壁将他們分割成兩個世界。

一邊是太平蓋世,一邊是兵荒馬亂。

最平凡的生活,對于田遙來說,卻是最難一遇。

她想起那天陳景皓問她,能不能給他畫一張畫,好像已經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

田遙坐了一會,再也受不住,起身往住處走。

左胳膊垂在身側,随着步伐晃動,左手偶爾擦到褲兜蓋着的那把硬冷的彈簧刀。

田遙沿着大橋走過江,走着走着,她發覺有些不對勁。

自從遇襲後,田遙變得分外敏感。晚上八點多,橋上過往行人不少。但她還是覺得,身後似乎有個人,一直跟着她。

田遙左手伸進褲兜,按着那把刀。她低頭走着,後面那人也緊緊跟着。

走到一根燈柱下,田遙忽地剎住,猛然回轉身。

那個人受到了驚吓,踉跄後退了一步。

“……是你啊。”田遙左手從褲兜裏抽出,兩肩跟着松垮下來。

戴雲輝:“……小遙子。”

田遙:“你一聲不出跟着我幹什麽?”

戴雲輝看了一眼她的斷手,“你手怎麽了?”

“摔的。”

謊言說到第三遍,答案幾乎不用經過大腦。

田遙又說:“你跟着我幹什麽?”

戴雲輝撓了撓他的紅毛,有些不自在,“沒什麽。”

田遙冷冷睨了他一眼,“你不是在上班麽?”

戴雲輝看了她好一會,嘴巴微微張開,又合上。

田遙說:“你直接說吧。你要說是偶遇,你覺得我會信麽。”

戴雲輝咬咬牙,看向身側的路面,“我是擔心你。”

“擔心我?”田遙看看他,又看回自己的那只斷手,忽然悶聲笑了。“不就是斷了只手,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戴雲輝看向她,提高聲道:“我不是說這個!”

田遙愣了一下,斂起笑容,“……那你要說什麽,爽快點。”

“小遙子……你,我……我是擔心你走歪路!”戴雲輝身側那只手攥緊,又松開,然後又重新握成拳,額角青筋都要爆出來了,“哎,我恨死張馳那混蛋了,幹嘛要告訴我那些啊!”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已下線,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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