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田璐死了。

陳景皓想得沒錯,她果然“有備而來”。抱她上救護車的時候,他發現她連鞋子也沒落下。鞋子上那一顆一顆的水鑽,在燈光下折射出迷幻的光澤。她身上挂着一個白色的小包,裏面裝着田遙的身份證和手機。

可惜太遲了——

田璐在割斷自己的大動脈前,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藥。她體質不好,又全無求生意識。

田遙幾乎是同一時間從另一個方向趕到醫院。

田璐還在急救室,田遙看見陳景皓,上去便是失控的一耳光。

“我叫你看住她,你為什麽沒有?!”

她的聲音和巴掌,像滾石一樣,狠狠砸在陳景皓身上。

陳景皓沒有閃躲,生生地受下了。

田遙打完,便按着臉,挨着牆根蹲下。衣袖滑下,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繩索捆綁留下的淤青還未褪盡,像紋身一樣附着在那裏。

陳景皓跟她說對不起,她似乎沒聽到。他也蹲下,想抱住她,田遙沒有躲開。她沒有哭,只是全身發抖,像遇冷時候的寒戰。

方曉君站在邊上,看在團在牆角的兩個人,像兩只互相取暖的刺猬。

她的手指想收緊,卻找不到力量,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們。

一名護士從急救室出來,問他們:“誰是田遙的家屬?”

田遙肩膀一僵,扶着牆壁從站起來,那張臉在走廊白色的光線下愈發蒼白。

“她是田璐,我才是田遙。”

“……”護士口罩上方的眼睛睜大,震驚顯而易見。

她們從田璐身上翻出田遙的身份證,照片一致,自然而然把她當成了田遙。

護士語調沉重,宣布了田璐的死亡。

手術門被拉開,他們被允許入內。

田遙顫顫巍巍,一路扶着近手邊的物件,挪到了手術臺。

陳景皓站在門外,沒有進去。

田璐比起進來的時候,狼狽了不少。

她的婚紗已然被褪下,短發好似風吹過一樣淩亂不堪。

田遙慢慢掀開蓋在她臉上的白布,她的妝容也已然被洗去,露出慘白的嘴唇。

這一定不是她想要的,田遙想。

她一定不想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她用田遙的身份證在酒店開了房,退房時間是明天中午十二點。

如果陳景皓沒有發現她,那将是查房的酒店人員——他們會在浴室裏發現她的屍體,會根據她身上的證件和住宿登記信息将她初步确定為“田遙”。

而那時候,何嘉奕和高添添已經在前往法國度蜜月的飛機上了。

她把遺書和自己所有的證件,都留在盛輝國際1507的房子裏,留給了田遙。

田璐覺得,帶走她的,是她早年欠下的人命債,這是遲來的報應;而她能留給田遙的,是一個清清白白的身份——這本就是屬于田遙的東西。

“你說的,欠我的都會還清給我,就是這樣子還的麽。”

田遙低頭看着那張臉,跟睡着的時候別無二致,只不過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就為了那樣一個男人,你值得麽。”

田璐當然不能再回答她。

“你不是看不慣我現在這個樣子麽,那你起來啊。你起來,我會活得好好的給你看,我會活得比以前還好,你倒是起來啊……”

田遙像是跟一個悶葫蘆吵架,她邊說邊推搡着田璐的肩膀,可是她只會一點一點往旁邊偏,卻不會自己挪回來。

她去握田璐的手,那只跟她的一樣幹瘦的小手,已經涼得跟她中指上的戒指一樣。

田遙與她十指交握,她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壓向自己的手背。

很久以前,她們也曾近如此親密。

“你起來啊……”田遙拉了拉她,“你起來啊……姐姐……”

死亡像一堵無法跨越的石牆,分隔開了愛和恨。它将逝者的過錯一并收走,留下的只有那些善意的回憶,供生者憑吊、懷戀,叫人再也恨不起。

夜涼如水,比長夜更荒寂的是人心。

田璐已然晾幹的手臂上,又多了兩滴水。

田父和田母趕到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

田遙坐在走廊藍色的鐵椅上,擡頭看了他們一眼,像不認識似的,又低下頭。陳景皓寬大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她的背影看起來像披着蓑衣獨釣寒江雪的老翁。

田母一見到田璐的遺體,便哭暈了過去。田父比田母稍微冷靜一些,可也禁不住老淚縱橫。

溫禮也來了,他從方曉君那裏了解了大概,這下在安慰他們,可以無濟于事。

陳景皓回想上一次見到田國成的光景,這個中年男人的衰老,是從內而外、發自內心的衰老。

田璐的葬禮三天後在寧川市一個殡儀館舉行。溫禮憑着當年的同學關系,聯系上了田璐的生前好友,加起來也不過十來個人。

本該在法國度蜜月的何嘉奕,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也來了。

這個婚禮上神采奕奕的男人,此刻的頹唐,不像是裝出來的。說一夜之間老了幾歲,一點也不誇張。

何嘉奕想進去,但田遙把他攔下了。

“她活着的時候,你都沒有去看她。現在她走了,你也不必來了。”

田遙站在殡儀館門口,看着這個滿臉懊惱的男人。

殡儀館建在縣道邊上,周圍蒼翠的松樹,将粉紅色的牆體映襯的愈發寂寥。

風拂過,松針沙沙作響。

田遙将淩亂的劉海捋至耳後,聲音涼如夜色,“你知道麽,今年春節的時候,她一直在瀾陽等你。從年前,一直等到年後,可是你一直沒有出現。”

“寧川到瀾陽有多遠,六七個小時的車程而已吧。”田遙在陽光下眯起眼睛,“你從法國回來要多久呢。她在的時候,你不肯多花一分鐘,她死了,你再賠上一輩子也沒用。”

田遙說完,不等何嘉奕接話,轉身進了殡儀館。

這一刻,她真切體會到了楊凱家人當年對她的恨意。

楊凱家人當年不肯将楊凱的墓地告訴她,而她現在也一樣,她也不想告訴何嘉奕。

按照田璐的遺願,她想葬在瀾陽,那裏是何嘉奕跟她求過婚的地方。

田母雖然頗有異議,但田國成最終還是同意,讓田遙把田璐的骨灰帶到瀾陽。

田璐的死亡證明上,最終還是寫上了她自己的名字。她的那些證件,身份證、戶口本、畢業證、學位證等等,一切能證明她身份和財産的法律資料,被她收在盛輝國際1507那間房子的保險箱裏。

田遙一件也沒有帶走,統統留給田國成處理。

田遙最終決定還是搭大巴回瀾陽。

陳景皓提出開車送她回去,田遙拒絕了;陳景皓說陪她一起坐車,田遙也不肯。

“我想一個人過去。”田遙臉上縱然憔悴,聲音和眼神卻分外篤定。

田遙拉了拉他的手,“我很快就回來。”

田遙坐在陳景皓的床邊,身旁放着一只有些幹癟的背包,裏面裝好了她帶回來的衣物。

陳景皓随手将背包拎開,坐到旁邊擁住她。他背部微弓,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田遙,等你回來,我們……”

田遙:“嗯?”

陳景皓深深吸了一口氣,說:“田遙,我想娶你……”

話畢,他能感覺到他抱着的身體,僵住了。

田遙緩緩轉過頭,歪着看向他,臉上表情卻沒什麽變化,“當真?”

她模棱兩可的反應,讓他霎時懵了。陳景皓不經意眉心一皺,抿了抿嘴,說:“……當真。”

“有多想?”田遙說。

陳景皓:“……”

田遙忽然輕聲笑了——這幾天裏的第一個笑容,一點也不勉強,卻也不熱烈,只是維持一貫的淡然神調。

“你知道麽——”田遙說,“我跟她不一樣的。”

陳景皓知道她說的是誰,下意識點了點頭。

“陳景皓,你跟我求婚了。”

陳景皓又點點頭。

“如果你再跟別的女人好,我就——”

田遙伸出手,虛空做了一個擰斷脖子的動作。

“……了解。”

田遙依舊坐晚上的車裏開。她背着背包,懷裏抱着一只深藍粗布包起來的木匣子,她沒有要陳景皓送,自己打車去了車站,陳景皓先回了酒吧。

閑時的大巴接不滿客,在城裏轉了幾個地方,把路邊客撿得差不多了才出城。

隔着茶色的玻璃,窗外夜色更濃,旁邊的應急車道上,駛過兩輛鳴笛的消防車,依稀往酒吧的方向前進。

田遙想着,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到西山還願。

田遙到達瀾陽縣城正好天亮,她顧不上回住處放東西,打了車直奔縣郊的墓園。

田遙挑了田璐研究生畢業時的照片,剛出社會的女生,青澀猶存,又帶着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韌勁,讓她看起來分外俏麗靈動。

她點了一支煙,沒有抽,等燃完就走。

出了墓園,田遙招了一輛出租車。坐到後座,下.身濕黏黏的感覺更加真切。

司機側頭,問她去哪裏。

“醫院。”田遙說。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最後一刀,就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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