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熱水滿出來,濺到彭妍的手背上,她回過神來。

彭妍提着水壺往回走,路過門口那兩床時,剛才碎嘴的那兩個中年婦女匆匆別開眼。

彭妍把水壺放到桌子邊,直起腰,看到桌上那只手機的屏幕,已經裂得像蜘蛛網一樣。

彭妍訝然,指了指手機,“……怎麽爛成這樣了?”

田遙低着頭,手裏翻着托彭妍買的懷孕書籍,聲調平平直直,“摔的。”

“……”

彭妍那根手指僵了僵,曲了起來。她坐到椅子上,看看電視,又看看田遙,終于憋不住。

“小遙子。”

田遙翻了一頁書,頭也不擡,“嗯?”

“……寶寶的爸爸,也不來看看你們麽。”

田遙的手停住,她緩緩擡起頭,看着彭妍,眼神迷茫,像只看到她和彭妍之間的某一點。

“我——”田遙的雙肩垮下來,“我聯系不上他。”

“啊——”彭妍一下子理解不了。

“我聯系不上他。”田遙重複,“我給他打過電話,但他不是關機、就是不接。”

已經整整十天了。

彭妍咬了咬唇,“那……有沒有聯系過他身邊的人呢,走得比較近的。”她嘆了一口氣,“再怎麽說,他也有份參與啊。”

田遙好似要寬慰她不用擔心,擠出了一個苦笑。

“有。”田遙說,“有聯系過的。”

田遙有聯系過溫禮。

但溫禮表示不甚清楚陳景皓的現況,連方曉君也知之甚少,他們只曉得陳景皓一直在外地,與他們的聯系并不頻繁。

田遙挂掉電話,感覺她和陳景皓之間的紐帶,也斷了。

彭妍想問她之後的打算。既然田遙并無主動提及的意思,她要是再問,就顯得是她在逼她決定。

剛才她的問題已經讓田遙神色黯然,彭妍不忍心看到她的掙紮。

“走一步算一步吧。”

田遙最後說,那抹淡淡的笑,是在自嘲。

有幾個晚上田遙做了噩夢,夢境荒誕、混亂又可怖。

她只記得有一晚夢到了一段帶血疙瘩的東西,像木墩,又沒有木墩粗,像一個弓着背的小孩,又沒有小孩那麽寬。

驚醒後田遙後背沁出一層薄薄的涼汗,胸口悶得犯惡心。

幸好,在醫院呆了足足兩個星期,終于聽到了胎心,田遙被通知可以出院。

孩子是保住了,但往後還需多加休養。

走出住院大樓,田遙比出獄的時候還欣喜。

一切都因為有所期盼。

期盼着新生,期盼着重逢。

彭妍幫田遙辦妥手續,十一點多,她拉着田遙的行李箱一起離開醫院。

住了半個月,田遙添置了不少東西,原本的背包裝不下,只能出動行李箱。

田遙和彭妍走到門診樓門前,便遇見了熟人——林美池抱着林卉,從門診樓裏出來。

田遙和彭妍交換了一個眼神,和林美池打了招呼。

林卉蔫蔫地伏在林美池身上,聽到聲音,懶懶地轉過頭,叫了一聲“老師”。

彭妍摸了摸林卉的臉頰,“咋了這是。”

林美池說:“發燒了,剛吊完藥水。”

田遙:“徐大哥呢?怎麽沒有一起來啊。”

“老徐啊——” 林美池托着林卉的小屁股,把她往上掂了掂,“回寧川看陳景皓去了。”

田遙:“嗯?”

林美池表情有片刻複雜,她抽空看了一眼那只行李箱,岔開話題,“還拉着行李箱,去哪兒啊你們這是——”

聞言,田遙和彭妍都看向行李箱。

彭妍反應快,馬上哦了一聲,“這個啊——”她拍拍拉杆,“小遙子剛從鄉下回來,我們路過順道看一個住院的朋友。”

“這樣啊……”林美池上下打量她們一眼,微微仰起頭,像是在思考。

林美池記得,醫院的探視時間一般從下午三點到晚上九點,中午來的,一般都是送飯的家屬。

田遙點點頭,“嗯……”

林美池提議一起打車走。

搬行李箱的時候,彭妍搶着來。

“我來我來——”彭妍撸起一段袖子,抓住行李箱的提手。

行李箱裏大多是書,懷孕、胎教、育兒、繪畫,還有沒喝完的牛奶,裝了滿滿一箱子,竟然比田遙離開寧川時候還要多,箱子沉得很。彭妍嘴裏悶哼一聲,把箱子塞進車後箱。

田遙剛才彎腰要提箱子,被彭妍一搶,她退開一步,直起腰時,不由自主地扶了扶後腰。

田遙和林美池母女坐後座,林卉依舊像一條煮軟的年糕,粘在林美池身上。

醫院前面的路打了不少補丁,車子開過,人總免不了跟着抖一下,像篩子裏篩米一樣。

每到這個時候,田遙總一手緊抓把手,一手扶着後腰。

這個小動作,林美池再熟悉不過了。

等車子走平緩了,林美池朝田遙擡了擡下巴,“你沒事吧,看你好像不太舒服……”

“啊——”田遙轉過頭,剛才被晃了那麽兩下,她的确有些反胃。

“沒什麽。”田遙把剛才的謊給圓了,“回來時候車坐太久了,有點暈車。”

“回去多休息。”林美池意味深長笑笑,撇開頭,看向窗外。

出租車先到田遙的住處,彭妍和她先下了車。

田遙卸下千金重擔似的,呼出長長的一口氣。

彭妍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拍拍她的肩頭,“緊張啥?”

“也沒有……”

田遙回寧川大半個月,又在醫院住了半個月,特産店的老板見到她,打了聲招呼。田遙點頭為禮,和彭妍從旁邊的鐵門上樓。

田遙住在五樓,彭妍一個人搬着行李箱,吭哧吭哧地爬樓,田遙說了幾次要幫手,都被她白眼過去。

終于到了五樓,彭妍放下箱子,掐着腰喘大氣。

“我說——”彭妍緩了口氣,“你要不要考慮換個房子?爬五樓太——太辛苦了,以後你捧着個大肚子,會更加吃力哦。”

田遙想了想,發現這的确是個問題,可房子也不是衣服,說換就能換。

“一樓的話,下雨天更潮濕吧。”田遙說,“夏天來了蚊蟲也多。”

彭妍一時間想不出反駁的話。

“再看看吧。”田遙倒是住習慣了這裏。

“……也對。”彭妍想着,說不定過不久寶寶的親爹來了,就把田遙給接回去了。可她也只是想想,沒敢再說出來。

田遙住院的時候,彭妍就幫她辭了林美池那兒的兼職。除了開班教學,彭妍還接了很多插畫的活,田遙從她那裏要了不少。

彭妍勸她,“悠着點,你不累,寶寶可累了。”

田遙低頭看了看腹部,九周的肚子比起以前,最多算是有了小腹。

田遙笑了笑,“還那麽小一丁點,懂什麽。”

“很快的,一點一點,跟吹氣球一樣——”彭妍在肚子前圈出一個大西瓜大小的球形,“然後就蹦出來了。”

“還蹦出來——”田遙目光回到畫紙上,“你當是孫悟空啊。”

手機屏幕裂開後,田遙有好幾次充電的時候,被小小地電到。她忍了好幾次,終于下定決心——去換了個屏幕。

看着完好如初的屏幕,桌面那個男人的背影,到了她的眼裏,卻還是支離破碎的畫像。

時間匆匆,淡然如水。

田遙的手機,終于在她生日那天淩晨響起。

但也只是響了那麽一聲。

以前,她的手機總是調成振動,因為知道不會有誰打電話或者發信息給她。

最近她調成了啓動聲音的模式,而且音量幾乎開導最大,只是為了即使不看手機,也不至于錯過一條信息的提示,就像現在——

那短短的一聲,在淩晨沒過幾分的時間裏、在空寂黑暗的房間裏,輕輕脆脆的,格外明顯。

是一條短信。

田遙已經躺下,進入了淺眠,卻瞬間醒了。

床邊桌上亮起一塊方形。

田遙探手摸過手機——

【生日快樂。】

來自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拇指抹了抹屏幕,像抹去灰塵一樣。

田遙退出短信界面,又重新進入,反反複複,直到那四個字帶上重影。

田遙坐起來,倚着床頭,撥下那個電話。

又是兩聲嘟嘟的忙音——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正忙,請稍後再撥。”

電話被挂斷了。

田遙咬咬唇,又撥回去。

這次,陳景皓挂得更快。

田遙把手機從耳邊拿開,她感到渾身的冰冷。

房間又恢複夜裏的安靜,田遙聽到怦怦加速的心跳。

很快,手機又進了一條短信。

【太晚了,我明天再打給你。】

田遙指尖顫抖,簡簡單單兩個字硬是打了好幾遍才打正确。

【幾點?】

陳景皓回複:六點。

為了這條電話,田遙果不其然失眠了大半夜。她已經很久沒有試過等待一件東西到失眠,上一次還是高考放榜的時候。

陳景皓的電話很準時,田遙握着手機睡得迷迷糊糊。

“喂……”田遙一時沒進入狀态。

“……田遙。”

久違的男聲,田遙瞬時睡意全無。她撐着床板坐起來,把被子拉到胸前。

田遙說:“你怎麽都不接我電話呢。”

她聲音淡淡的,也許是等待得太久,最初的埋怨都幹涸了。

“……”

窗簾垂下,屋裏很暗。正因為暗,周圍似乎又涼了幾分。

田遙等了很久,還是只能等到他那聲單薄無力的“對不起”。

田遙摸了摸冰冷的被面,“陳景皓,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她聽到他的嘆息,接着是低沉的聲音,“我沒事。”

像怕她聽不清似的,陳景皓又重複了一遍,更鄭重其事,“田遙,我沒事。”

可在田遙聽來,陳景皓是在狡辯。像說了一個謊,一遍又一遍重複只是為了讓自己記得謊話應該要這麽說。

“你撒謊呢。”

“……沒。”

田遙猛地抓緊被面,聲音尖銳,“那你怎麽也不來看我呢。”

“……”

又是冗長的沉默,伴着濃濃的無奈,透過電話,壓迫到田遙肩上。

“我現在……走不開。”陳景皓說,“過段時間,我就去看你。你能等等我麽?”

“多久?”

“……三個月?”

田遙說:“你孵蛋呢。”

陳景皓:“……”

“真要那麽久麽。”

陳景皓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田遙隔着被子摸了摸肚子,再過三個月,這裏都有半個西瓜那麽大了。

那邊傳來深深的吸氣聲,陳景皓緩緩地說:“田遙,你要是不願意等,你……你要是遇上喜歡的人了……可以不用考慮我……”

田遙一愣,只覺渾身血液都凝固了,冰冰涼涼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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