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夢話

一直走到角落裏，楊立新骨節分明的手指翻着書頁，他看見紙張的邊緣印着《生活與歌曲》，思索了一陣開口問道：“裏爾克？布拉格的詩人……你真的是學計算機的麽？”

楊立新似乎吃了一驚，擡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又低下頭去，半晌才“嗯”了一聲。

這邊的幾個人也是呆了一呆，最終還是蕭子夏打破沉默：“楊立新是大學霸，他什麽都懂的哦。”說罷笑出了一口白牙。

“嗯……”杭雪春退了兩步，微笑着。

過了一陣子粥煮好了，幾個人才聚到一起來，就着鹹菜老幹媽就把晚飯對付過去了。

吃飽了容易犯困，尤其是郁勇這種胖子，笨拙地爬上床，被子一蓋便沒了聲響；王斌還是去打游戲，蔣同林一個人孤孤單單躺在床上刷動态。蕭子夏收拾完桌子，又将鍋洗了，四處看了一眼，才拿出了什麽東西放到口袋裏，悄悄地走近坐在床邊的杭雪春。

杭雪春擡頭，卻看見他神色嚴肅，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不解地看着他。

“跟我到衛生間去，我有話要對你講。”蕭子夏壓低了聲音。

杭雪春也沒懷疑，點點頭便貼在他身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進了窄小的衛生間。

空間狹小，兩個人站進去，幾乎就要抱在一起。

呼吸忽然急促起來，杭雪春沒來由地臉一紅，低下頭去不敢看他。

耳邊傳來蕭子夏的低語：“衣服脫掉。”

他吃了一驚，猛地擡頭，臉上血色盡褪。

但他沒有動。

蕭子夏看着他，僵持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伸出手去，卻被他輕輕握住，力道不大，但意思很清楚。

杭雪春隐約猜到他要做什麽，不是下流之事，才沒有呼救，只是不敢面對。

頭頂上落下一聲嘆息：“我都看到了，不上藥不行的吧……”

他都看到了……那樣恥辱的傷痕，他……

杭雪春咬着下唇，卻沒有松手，小小地抗拒着。

蕭子夏盯着他垂下去的微微顫抖的睫毛看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沒忍住，掙開了他的手，開始解他的襯衫扣子。

而杭雪春已然沒有勇氣再去制止了。

慘白的日光燈下，衣衫順着他圓潤的肩膀滑落下去，微微顫抖着的，布滿了青紫傷痕的身體再次顯露出來。說不疼是假的，他中午走上天臺就已經要了他半條命，感覺渾身的骨頭都錯位了一般咯吱作響。後來被他帶到宿舍裏，真的是半點力氣都沒有了，才會乖乖地吃他喂來的飯。以前其實很少被打成這樣，這次真的是下手重了，自己又沒有力氣去買藥，便一直拖着。

蕭子夏看着面前的這具身體，心疼得無以複加，杭雪春瘦，但不是瘦得很過分，依稀可見肋骨的輪廓。傷痕太多，一時竟不知道從哪裏下手。

冰涼的藥膏抹上來時，杭雪春心底似乎有塊石頭松動了，滲出水來，像春天的小溪一樣，慢慢地，慢慢地，水位不斷上升，終于漫過了眼眶，在眼中積聚起一道薄薄的水簾。他慌忙睜大眼睛，不想讓眼淚落下來。然而這哪是他控制得了的呢，一滴淚落下去，在雪白的瓷磚地面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透明的圓。

“小杭，你……”

他一驚，慌忙伸手胡亂地抹着臉，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

在別人面前哭，真是太沒用了……

蕭子夏的動作停了下來，用手背替他刮去下巴上的淚珠：“不要哭……”

他的聲音太溫柔了，似乎有着某種吸引淚水的魔力，杭雪春要拼命咬着嘴唇，才能讓自己不哭出聲音來。

蕭子夏重重嘆了一口氣，悠悠道：“如果我是你哥哥，我就說死也不會讓你受這樣的罪的。那個人……簡直就是個畜生。”

杭雪春的眼淚一直在流着。

“好了不哭了，疼我就替你吹吹，等以後我們再慢慢想辦法，好嗎？你現在快點把身體養好了，你還欠我幾張照片呢。”蕭子夏長到這麽大才發現，原來故作輕松這種事，真的是很難。

杭雪春點點頭，漸漸止住了淚水。

相較于胸前，背後的傷還算輕的，蕭子夏忍着想要罵人的沖動上完藥，又細細地給他吹了一吹，将衣服遞給他：“今晚，你就先別洗澡了吧，等明天傷好一點了再洗。”

杭雪春抹幹淨臉上的淚痕，“嗯”了一聲，跟着他走了出去。

晚上一切都正常，上了藥之後身體似乎輕松了不少，杭雪春蓋着薄被，沒一會兒便睡着了。

但蕭子夏裝着心事，一直翻來覆去沒睡着，好容易睡了一小會兒，夜裏卻被一陣細小的嗚咽吵醒了。

“……爸爸……爸爸不要走……”

他仔細聽了一下，是杭雪春。其他四個人似乎都睡熟了，他蹑手蹑腳地爬下去，只沒一會兒功夫，夢話的內容就變成了“不要打我……”

杭雪春哭得噎住了，蕭子夏手探過去，枕巾都濕了一半。

這樣下去不行，他吸一口氣，坐上他的身邊，掀開被子躺了進去，輕輕摟住他：“沒事了沒事了，乖，不哭，沒人打你，別哭了……”

懷中的人掙紮兩下，蕭子夏害怕壓到他的傷也沒用力，不知不覺松開了手。但是學校的床很窄，縱使他們都不胖，也很難在兩人之間隔開些距離。杭雪春不知什麽時候又自己湊進他懷裏，蹭了兩下又歸于平靜。頭發毛茸茸的，撒在自己胸前，有一些刺到了脖子，癢癢的。他身上還有藥膏的氣味，辛涼的，絲絲縷縷，仿佛夏日小夜曲上莫名其妙的憂傷。

蕭子夏也不知自己睡着了沒，迷迷糊糊間天就亮了，窗外的灰喜鵲鬧起來了。

被杭雪春壓了一夜的胳膊有些酸，他微微動了一下，想抽出手來，一不小心動作有些大，鬧醒了他。

“嗯……”

剛恢複視覺，眼前就出現了蕭子夏放大了的臉，杭雪春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揉揉眼睛又再次确認了一遍，才發現是事實，本能地紅了臉，向後縮了縮：“你……”

“不好意思弄醒你了。”蕭子夏尴尬地笑笑，輕聲道歉。

杭雪春依然紅着臉，語無倫次：“你怎麽……你……我……我喜歡女孩子的……”

蕭子夏一愣，才意識到他誤會了，這才解釋了昨晚的事，并且再三保證自己對他沒有任何非分之想。

不知為何，聽到了他的保證後，心裏竟有了一絲絲的傷感……杭雪春暗自否定，不，不會喜歡他的，只是朋友而已，我真的喜歡女生。

看了看時間，已将近七點了，再過半個小時就該起了，蕭子夏站起身來，想着今天反正來得及，不如早飯也煮粥好了。

杭雪春倚在床邊，看着蕭子夏輕盈地忙碌着，忽然覺得這個人很可靠。

身上的傷也不那麽疼了，胃病竟也神奇地沒犯，所以現在的他，也是能笑得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