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抱緊我的小尾巴

廚房失竊的事情是在第二天傳開的, 什麽都沒丢,就丢了一只蒸雞。據一個負責燒火的丫鬟說,她進廚房時看見了一只白團子。毛茸茸的,好像是只貓。不過那小東西跑得太快, 晃一眼的工夫就不見了蹤影, 也不曉得往哪兒跑了。

許燼也是聽下人們閑聊才知道小白貂偷雞還被人瞧見了, 幸運的是沒被捉住。那小家夥的四條腿雖然又短又小, 卻出其意料地跑得快。

時間就這麽一天天過去, 許燼接連去給侯夫人請安了半個月。每次連院子門都進不去,只能在外面等着, 往往一等就是大半天。今兒倒是例外, 他才來沒多久就被紅柳請了進去。

院子很大很寬敞, 主屋的布置擺設也很奢華, 與許燼住的那個破落小院子完全沒有可比性。價值千金的琉璃燈就這麽挂在窗口,純金打造的蓮花臺擺在一層書架上,上面還放有好些值錢的小玩意兒。

進到屋裏,許燼沒有多看, 一直恭敬地垂着眼。許侯爺坐在主座上, 捧着一杯茶吹了吹,端看着自己這個便宜兒子。樣貌堪比女子, 甚至比女子還要精致些, 就是長得不是那麽像自己。

許侯爺的長相着實算不上美男子, 年輕時尚且比較清秀,後來沉溺酒色以致身體虧空, 這氣色越發不好, 還逐漸發了福。

不像自己的話, 這樣貌可能是随了他娘吧。許侯爺已經記不清許燼的親娘——那個翠香樓的妓子莺娘長什麽樣了, 人都死了好些年,他哪兒還記得住。不管怎麽樣,這是他的親兒子不會錯。

将這孩子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許侯爺咳嗽兩聲,剛想開口說話,周玉茹就一臉擔憂地望過來,神情關切:“侯爺可是感染了風寒,怎麽咳嗽起來了?”

“沒事。”周玉茹的關心讓他很受用,許侯爺拍拍她的手背,附耳過去說了什麽,惹得周玉茹紅了臉,嬌羞地瞪着他。

兩人旁若無人的調情,那在手心劃過的指尖殘留着灼熱的溫度,灼燒得許侯爺立馬起了反應,才起床又想抱着美人去床榻上了。

餘光瞥見低眉順眼站立着的許燼,他想起還有話要說,便忍了忍,道:“你已然九歲,也該開始讀書識字。我給你請了位先生,你就跟着他學習吧。不指望你學出個什麽名堂,至少不要丢侯府的臉。”

“是,謝謝父親。”許燼應下。

許侯爺揮了揮手,不耐道:“要謝就謝你母親,這先生還是你母親費心找來的。”

許燼行禮的動作微頓,抿唇道:“謝謝……母親。”

外室、暖床丫頭以及府裏的小妾都沒資格讓孩子稱呼自己為母親,頂多叫一聲姨娘。這些孩子的母親只有一個,就是府裏的正室夫人。

“不用謝,這是我該做的。”周玉茹用手帕捂着嘴笑了笑,叮囑小少年:“好好學,我跟侯爺都對你寄予厚望,不要讓我們失望啊。”

話才說完,許侯爺就讓許燼趕緊走,甚至連門都沒顧得上關,就一把摟着周玉茹往床榻那邊去。

出了主屋大門的許燼沒有回頭,可走出院子都還能聽到房裏鬧出的令人面紅耳赤的動靜。他加快腳步離開,走出好遠才心頭微松。

自從偷雞被發現後,知知再也沒出去亂晃了。閑來無事她就趴在小少年的床上睡覺,吃過飯又在院子中逛兩圈。院子的土裏生了雜草,還開出了一片野花,瞧着怪好看的。

在知知扒拉着小野花玩時,嗒嗒的腳步聲傳來。她以為是丫鬟,唰的一下奔到房間裏藏着,小心翼翼從門縫中往外看。見到是小少年,她還有點驚訝。

“嗷嗷。”你今天怎麽回來的早了?

知知奔出去,一躍跳到小少年懷裏,蓬松的尾巴掃過小少年的手腕。下一秒,她的尾巴尖就被捏住了。許燼像抱小孩子那樣托着她,徑直往屋裏走去。

進到房間裏,小少年沒有說話,手指纏着她的尾巴尖繞圈,似乎有些出神。知知伸出小爪子扒拉他的衣服,偏着頭瞧他:“嗷?”

衣襟被勾了勾,許燼登時回過神,有些怔愣:“抱歉,我在琢磨一件事。”

丫鬟是侯夫人派來的,平日少有涉足這院子,許燼也不信任她。在這兒,能聽他說說心事的也只有知知了。他抿了下唇,面上浮現出一絲困惑:“今兒父親說給我請了先生,要教我讀書。還說那位先生是夫人費心請來的,花了很多心思。”

“可是,我不理解。夫人明明不喜我,為什麽要在這件事上如此費心?”

許燼年紀是小,但他是在翠香樓長大的。翠香樓魚龍混雜,來往的客人什麽樣的都有,因而他很早就懂得察言觀色。一個人的嘴或許會說謊,可是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情緒作不得假。

侯夫人不喜他,或許用厭惡更恰當,并且這厭惡是毫不掩飾的,從讓他去請安卻故意晾着他就能看得出來。夥食、住所、丫鬟小厮們的态度,無一不将這份厭惡展現得淋漓盡致。

這樣的情況下,侯夫人會費心為他請先生,許燼不能理解。要說是關心他,相信連這只傻了吧唧的小白貂都不會相信。那是為什麽呢,難道其中有什麽盤算?

知知也不明白,她用小爪子搓了搓臉,将臉上的毛毛搓得一團亂。許燼沒指望一只貂能給自己答案,就是有些話憋在心裏不舒服,說出來就好多了。

他看白貂的茸毛都亂了,便想伸手幫着理一理,結果摸了一手的毛。一時間空氣都靜默了,許燼盯着手上的白毛看了好幾秒,艱難地問:“你掉毛了?”

“……”啊這,知知安靜如雞,縮在小少年懷裏裝死。

掉毛的白貂不被允許上床,晚上小少年冷酷地将她攔截住,讓她睡在腳榻邊。知知委委屈屈地縮着腦袋,嗷叽嗷叽叫了好幾聲也沒能讓小少年回心轉意。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睡慣了床的知知趴在堅硬的腳榻上根本睡不着,她翻了幾個身,立起前爪扒着床邊。估摸着小少年已經睡着了,她蹬了蹬後腿,借力躍上床榻,尋了個舒适的位置盤成一團,心滿意足地将腦袋擱在自己的爪子上。

第二天清晨,許燼一如往常是被熱醒的。心口沉甸甸,壓得他險些喘不過氣。果不其然,那一團白色趴在自己的心口,尾巴尖在他的下巴處掃來掃去。跟一根羽毛在撓一樣,癢癢的。

裏衣上沾了一層白毛,許燼默了默,把呼呼大睡的小白貂挪到一邊,起身撣了撣衣服。可惜沾到的毛太多了,不能完全拍掉。他無奈地換了件衣服,穿好外衫出門。

由于要跟随先生讀書,許燼暫時不必去給侯夫人請安了。他來到約好的地點,等着先生過來。府裏的小姐們也是有專門的先生教導,與許燼并不是一個老師。

一來男女七歲不同席,二來男子與女子要學的東西不相同,所以府裏只有許燼是獨自一個老師。學生只有一個,用不了太大的地方,就将教學地點定在了風景不錯的涼亭裏。

許燼等了很久,一位穿着青色外衫的中年人才姍姍來遲,手裏拿着一卷書冊。他眯着眼睛看許燼,将書冊攤開讓許燼念一遍與他聽。

這就是一本啓蒙讀物,對于許燼而言沒有任何難度。在翠香樓時他雖不曾有老師,卻也看過不少的書,因而念起來十分流暢。

也就用了一上午的時間,那位先生便讓許燼回去了。而他自己則步履匆匆地往另外一頭走去,求見了周玉茹。

“如何?那賤……”顧及有外人在,周玉茹生生将“賤種”兩個字咽了回去,問道:“那許燼是不是毫無讀書的靈氣?”

教學先生低了低頭,擦了擦額角的汗,神色有些尬然:“非也。那小子識得許多字,對于文章字句已有自己獨到的理解。若是好好培養,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

還有一些話,他沒說出口。就他試探的結果而言,他覺得那小少年已經可以下場參加科考了,不說能中舉、摘得桂冠,至少得個秀才的名頭還是沒問題的。

九歲的秀才公絕無僅有,連他自己也是年近三十歲才考到秀才。後來屢考不中,也就放棄了科考走仕途,一心教書了。兒子倒是比他自己好些,考中秀才後,買了一個小官兒做着,目前過得還算不錯。

這買官除了錢,也是需要門路的,而教書先生的兒子走的就是周家的門路。周玉茹被納進侯府為妾那會兒,老侯爺還沒死。

那時的侯府還不是一個空殼子,而周家也借着侯府的權勢往上爬。周玉茹的哥哥從刀筆吏被提拔為縣丞,後又做到縣官,想要給人安插個職位再容易不過。

承了周家這份情,總是要還的,如今就到了還的時候。

“前途不可限量?”周玉茹的指甲不自覺掐到指腹,深吸口氣冷笑:“那也得看他有沒有這個命。你不用費心教他什麽,只管糊弄便是,侯爺那兒有我在。”

“是是是。”教書先生抹了把冷汗,連連應聲。

許燼很快就發現這位先生并不是安心想要教自己什麽,那簡單的讀物讓他一看再看,又或者講些淺顯的東西。抽查時,他分明說對了,那人卻一口咬定他講錯了,并借此機會處罰他。若抗議,那就是不敬師長,處罰加倍。

常用的處罰就是用戒尺打手心,他幾乎每天都會被打十餘下,以致手心一直紅腫着。

許侯爺偶爾才來一回,來看他學習得怎麽樣。他将自己的處境悉數道出來,可許侯爺不信他,認為他是受不了學習的苦才找的借口。目光往他紅腫的手心一瞥,眼裏毫無疼惜之色,反而失望地拂袖而去。

從那後,教書先生愈加有恃無恐,處罰變本加厲,有次差點将他的一只手廢掉。許侯爺沒有為此動怒,還說他弱不禁風,就是被戒尺打了幾下而已,哪裏有這麽誇張。

知知心疼得不行,看着小少年腫起來的手吧嗒吧嗒掉眼淚。許燼怔住了,摸了摸小白貂的腦袋:“你是在為我難過嗎?”

濕濡的舌尖舔了舔他的手背,避開了他被打爛了的手心,知知小心地縮着爪子,不敢觸碰到小少年的傷口。等小少年睡下後,她扒拉開門蹑手蹑腳地鑽了出去。

府裏是備有傷藥的。知知記得有個房間專門用來收撿藥材,于是四條小短腿跑得飛快,找了一會兒才找到了那個房間。

房門是鎖着的,她着急地圍着房間轉了轉,沒發現能夠進去的通道。實在沒辦法,她跳上窗臺,露出尖牙将窗戶咬破了一個洞。從那個洞裏鑽進去,小的瓶瓶罐罐搞了一大包,又從原先的洞口鑽出來,沒有驚動任何人。

回到小院子,知知輕輕地鑽進屋子裏,将包好的各種藥瓶拿出來,用爪子撥了撥,費勁地辨認上面貼的标簽。

看了好久才找到适合小少年用的傷藥。她叼着瓶子跳上床榻,用牙咬着把瓶塞扯開,兩只前爪抱着小藥瓶,顫顫巍巍将裏頭的藥粉抖出來,敷在小少年的掌心。

等把傷口覆蓋住後,她重新把瓶塞弄回去,叼着藥瓶下了床。偷偷拿回來的這些藥知知全都藏到了床底下,因為丫鬟偶爾會進到屋裏,她知道這些東西不能被發現。

做好這一切,知知窩在腳榻邊趴着,她沒有上床去睡,擔心自己睡相不好壓到少年的傷口。

手上的傷被上過藥,醒過來的許燼不用猜都知道是誰做的。除了那只小白貂,這偌大的侯府也沒有誰會關心他了。沒在床上找到熟悉的白團子,他往地下一看,小白貂露着肚皮睡得正好。

他想把白團子抱起來的,剛一湊近那雙豆豆眼就睜開了,從地上翻滾起來搖着尾巴,嗷叽嗷叽的叫。

許燼猜測是在關心自己的傷,笑了笑道:“沒事的,過幾天就會好。趁我睡着,你又出去偷藥了?”

“嗷。”知知心虛地埋下腦袋,翹起的小尾巴耷拉下來。

她以為小少年會說自己一頓,就像上次她去偷雞那樣。沒想到小少年的手指捏着她的耳朵,一只手将她抱起來放到膝蓋上,俯身下來用下巴抵着她的腦袋蹭了蹭:“謝謝你。”

謝謝你擔心我,謝謝你為我去找藥,更謝謝你陪伴在我身側。

“嗷叽嗷叽。”不用謝,知知的小爪子搭着他的膝蓋,舒服地閉上眼睛。

“娘,那許燼又惹你不開心了嗎?”許茵搖着團扇走進屋裏。這天氣悶熱的很,從她的房間走過來不過百米,硬是熱得出了汗。

“那教書先生說他很會讀書,腦袋很聰明,假日時日必成大器。”在女兒面前,周玉茹一向是有話直說的,說着說着就摔了一個茶盞,有些生氣:“在青樓長大還能成什麽大器?跟那群妓子一樣勾引男人嘛?”

聽到教書先生那番話,周玉茹不免想到自己的娘家。周家也算是人丁興旺,除了周玉茹這個女兒之外,平輩的還有四個兒子,也就是周玉茹的哥哥。

四個兄長沒什麽大本事,都寄希望于後代,希望後輩能夠大出息。然而希望始終是希望,她有三個侄子,沒一個靠得住,科考幾次下場竟還是個白身,連個秀才都沒中。

周玉茹沒有兒子,幾乎是把侄子當成兒子來對待的。自己侄子這麽沒用,相反那個小賤種竟能得到如此誇贊,怎能讓她不氣不怨?

許茵嘆口氣,不禁搖了搖頭:“娘,你這樣折騰又有什麽用?爹只有他一個子嗣,就算他是個不扛事的蠢貨,爹也不會放棄他的。除非能找到法子,讓爹徹底厭惡他。”

“什麽法子?”周玉茹眼睛一亮,一聽這話就知道女兒有了主意,連忙發問。

許茵抿唇笑了起來,搖着團扇笑容玩味:“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讓人去查了他,然後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您不用擔心,這件事交給我就行。”

在她們謀劃期間,許燼難得過了一段安生的日子。在他的手傷成那樣後,教書先生許是心虛,說服許侯爺放了他幾天假,等他的手養好了再說。

不難猜測那個教書先生為何這樣做,許燼不用想也知道,無非就是這件事傳出去名聲不好聽。好歹是教書的,若是讓人知道他曾經差點廢了一個學生的手,那這份活計他也別想幹了,更別想再繼續招攬學生。

哪個心疼孩子的長輩會放心把自家的寶貝交到這種毫無師德的人手裏?也就許侯爺會這樣做,因為自己不被心疼,也并非寶貝。

許燼自嘲地牽起唇角。休息了這些天傷勢沒有惡化,加上抹了小白貂偷偷拿來的藥粉,手掌心已經在好轉了,逐漸結了痂。

這些天他也懶得出去,就窩在房間躲清閑,直到許侯爺派人來找他。是個眼生的小厮,許燼沒見過。這倒也正常,侯府這麽大、人又這麽多,他沒見過的丫鬟小厮自然不少,因而沒懷疑就跟着那人走了。

臨走前,小少年借着要換套衣服的理由關了門,摸着知知的腦袋笑道:“乖乖在這裏等着,我很快就回來了。若是實在無聊想出去,一定要避開人,知道嗎?”

知知嗷了一聲,目送小少年出了門,而後窩在床尾閉眼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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