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對于蟲族來說, 翅膀擁有絕無僅有的特殊意義。

當初蘇林跟着薛瑤混獎學金時候，那名冷血如同機器人一般的教授都有些受不了，他對蟲族這種特殊習性發出過冷酷而尖銳的嘲諷——

雖然從武力值上來說蟲族碾壓人類, 可一涉及到自己的翅膀, 這群蟲族簡直就跟愚蠢的人類男性不相上下。蟲族在意自己翅膀的程度，甚至超過了人類雄性在乎自己兩腿之間那二兩肉。

不過從某種程度上來講，蟲族對翅膀的重視倒是情有可原, 畢竟對于蟲族來說它們是相當重要的生存器官：無論是求偶還是戰鬥，翅膀都有着舉足輕重的作用。

好吧，從這一點上來說, 翅膀至少還是比人類雄性的某些器官更有用一些。

翅膀對于蟲族來說是如此重要，所以人類研究蟲族時，判斷特定蟲族的社會階級以及生存狀況，主要就是依據翅膀的狀況。

簡單來說, 擁有顏色豔麗的翅膀，通常意味着該名蟲族的地位較高。

顏色暗淡，亦或者是翅膀破損，則是被驅逐的劣等蟲族的重要特征。

然而，此時蘇林看着梅迪瑟斯身後的金屬翅膀, 只希望自己從來都不了解翅膀對于蟲族來說有多重要就好了。

這樣的話, 他至少還能想辦法找出類似”抱歉，我不了解蟲族”的借口，把此刻尴尬的場面敷衍過去。是的，即便梅迪瑟斯此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蘇林還是意識到自己确實踩中了不得了的雷區。

梅迪瑟斯深深地看了蘇林一眼。

青年正抿着嘴, 滿臉懊惱和緊張。

那種似曾相識的表情, 讓梅迪瑟斯感到一陣恍惚。

他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自己在飛船的登機口将青年堵住的那一刻, 當時對方在發現無論用什麽借口都無法圓場時，也是這般可憐，膽怯還有心虛。

不知道為何，這一刻梅迪瑟斯的雙翅仿佛又傳來了隐痛……可是，他那對移植而來的金屬翅膀上，明明就沒有任何感覺細胞。

按照這只高等級蟲族一直以來的性格，即便是在酷刑之下，他也不會将自己真正的遭遇告知外人。

然而，也許是第一次攝取蟲蜜終究還是影響到了他的神經。鬼使神差的，此刻的梅迪瑟斯不受控制地開了口。

”我曾經觸犯了血翅部族的最高罪行，因此而遭受了剝翅之刑。”

“啊？”

“我想離開蟲族領地，去人類的世界生活。這被視為背叛群落，背叛帝國。”

聽到這裏，蘇林神色愈發僵硬，梅迪瑟斯此時微妙的語氣以及态度，讓蘇林不由自主将這件事情跟自己聯系了起來。

然而，要讓蘇林相信，梅迪瑟斯當真是為了他這樣的存在遭遇了那麽可怕的刑罰實在是有困難。

在這個世界上，怎麽有人可能因為虛無缥缈的感情做出那麽大的犧牲？根本就不可能嘛，哈哈哈……

所以，應該跟自己是沒有關系的。

嗯，一定不可能是自己……拜托，當年的他就跟流浪狗沒什麽兩樣，而且當時自己壓根就沒給過學長任何靠譜承諾，像是學長這麽聰明又強悍的存在，根本就不可能為了野狗一樣的他打算叛離蟲族然後被迫承受剝翅之刑吧。

蘇林可以聽到一個聲音在心裏不斷安撫着自己。

然而無論怎麽分析，他依舊感到坐立難安。

蘇林又一次地避開了梅迪瑟斯的目光。

“是，是這樣嗎？好可怕啊……”

青年發出了看似擔心，實際上沒有任何意義的感慨。

聽到這句話後，銀發蟲族神色未變，然而雙瞳中，那一抹曾經短暫亮起的光芒，在此刻一點點熄滅了。

一切都不出他的意外，包括蘇林對此事的回避以及裝傻。

銀發的蟲族又一次的感覺到了刺痛，這一次不再是來自于鋼鐵翅膀虛幻的疼痛，而是他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

他甚至因為自己剛才透露出的那一句話感到了羞恥。

好吧，這對于蟲族來說也是一種相當罕見的情感。

梅迪瑟斯很快就恢複了冷靜，他的語氣變得平緩且漠然，一如之前那般，無懈可擊。

“我的翅膀跟你沒有關系，所以最好你也不要再問了，仆蟲窺探主人過往的一切行為都将被視為以下犯上，如果不想被懲戒的話嗎，你最好老實一點，不要多問，不要亂來……”

梅迪瑟斯冷酷地說道。

原本隐約原本萦繞在兩人之間的和諧在這一刻驟然消散。

氣氛非常的糟糕，而且自己又搞砸了場子。

蘇林可以感受到這一點。

按照詐騙犯老師的教程，此時他确實還有一些應對方案的。

比如說什麽擠出幾滴眼淚，故作傷心反問對方為什麽忽然間變得這麽冷酷？比如說他可以做出哀愁苦痛的樣子，拽着學長拼命訴苦，說自己也多麽不容易多麽痛苦……

可是，明明知道那麽多有用的應對，蘇林卻控制不住地做出了最蠢的那種行為。

他強撐着依然虛弱無力的身體跳了起來，然後，他拽住了梅迪瑟斯的翅膀。

那翅膀确實是金屬的，又冰又冷，只要稍微一個不小心，就能像是纖薄的刀片一樣割傷他的掌心。

“痛不痛？”

蘇林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開口。

梅迪瑟斯愕然地轉頭，看向身後的青年

“對不起，應該都是我的錯吧？”

蘇林喃喃地說道。

【詐騙犯老師：“在翻車邊緣我們最忌諱的是什麽？那就是真的認錯。”】

【詐騙犯老師：“記住，一旦認錯了，那就沒有什麽談判的餘地，畢竟你自己都承認了，是你的錯。那我們還用什麽來拿捏對方呢？所以你可以假裝可憐，假裝痛苦，但是一定一定，不能承認那是你的錯誤。”】

【“……不然你就完了。”】

拽着自己翅膀的孱弱青年顯得無措而又慌張，那一聲道歉聽起來更是顯得異常笨拙。

梅迪瑟斯反而因此而感到更加煩躁。

“我都已經說過了，一切與你無關。”

他深吸了一口氣，冷冰冰地說道。

他企圖從蘇林的手中把自己的翅膀扯出來。然而，平時的梅迪瑟斯甚至可以用這樣一對鋼鐵羽翼割斷一只哈西嘉龍喉嚨，如今的他卻是如此虛弱無力，他甚至無法将自己的翅膀從這樣弱小的蘇林掌心中抽出來。

“放手——”

他狠狠說道。

“不放。”蘇林下意識說道，但下一秒他臉色一變，瞬間發現自己失言，連忙補救道，“我就是想，想彌補……我的意思是……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沒有了老師的指導方針，蘇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梅迪瑟斯從未感覺到自己如此狼狽過。

他瞪着蘇林，卻壓根不知道該如何掙脫——畢竟只要他稍微亂動一下，他那對翅膀就真的有可能直接割斷蘇林的雙手。

幸好就在此時，副官向他傳來了緊急通訊。

飛船的遷躍路線上出現了不明來源的亞空間回聲。這意味，即便是安委會已經選擇了迂回遷躍路線，依然有東西正在靠近他們，而且，竟然連安委會的儀器都無法掃描出對方的群落标識，更無法判定對方身份。

“我們已經發送了三次警告，但是他們依然在靠近大人……”

副官聲音中難掩無措。

“做好戰鬥準備。”

梅迪瑟斯平靜地回應道。

“我将在三分鐘後抵達艦橋，接管所有指揮。”

聲音落下後，他又看了一眼蘇林，後者已經非常自覺地松開了手

“是發生了什麽嗎？”

梅迪瑟斯時候極其難看的臉色，讓蘇林感覺有些不妙。

“待在這裏不要亂跑。”

梅迪瑟斯說道。

盡管副官的傳來的信息中強調過，那些忽然靠近的不明物體根本沒有辦法判斷身份。梅迪瑟斯卻覺得自己仿佛已經知曉了對方究竟是誰。

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證據，但是幾乎是在警告響起的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中便浮現出了某位王族候選醜陋而令人作嘔的黃色眼球，以及那如同群山一般巨大而臃腫的可怖身體。

而一想到艾瑞爾以那副纖弱可憐的投影模樣待在蘇林面前說了那麽多話，然後又是那麽理直氣壯地向自己讨要蘇林時，梅迪瑟斯心情變得極為惡劣。

在他即将離開蘇林前的最後一秒，銀發蟲族忽然頓住腳步，轉過身來。

他一把扯下了自己脖頸間的金屬配飾，然後看似随意地丢給了蘇林。

“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面對一臉懵逼的青年，他平緩地說道

“這是開啓我的私人飛行器的密匙，上面有路線圖。如果情況危急的話，你可以用我的飛行器自行逃生。”

“自行逃生？等等，學長你呢？“

蘇林驚懼地問道。

梅迪瑟斯發出了一聲嗤笑。

“我是梅迪瑟斯·血翅，這艘船的最高指揮官，所以如果情況到了最壞的程度，我會戰死在這裏。”

又過了一秒，梅迪瑟斯忽然看着，他扯了扯嘴角，在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仿佛是微笑。

“別露出這種快哭的臉，這說不定這可是你借着我的飛行器直接潛逃回人類世界的好機會呢，蘇林學弟。”

蘇林覺得自己其實只是被吓到了，所以才沒有反應過來而已。

他剛想辯解自己壓根就沒想過哭，卻在最後關頭聽到梅迪瑟斯很輕的一聲嘆息。

“還有……當時我沒覺得疼。”

很多年前，因為打算永遠留在人類世界而被執行剝翅之刑時，當初尚且年輕的雄蟲卻并沒有感覺到太多的疼痛。

他當時滿腦子都只有自己的少年。

只要想到那個人，便一點也不覺得疼，只覺得心裏很甜。

……

“學長！”

蘇林還要再開口，可這一次梅迪瑟斯根本就沒有再回應他。

銀發的蟲族就那樣徑直離開了艙房。

丢下了蘇林一個人。

看着對方的背影消失，蘇林好一會兒都沒回過神。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原來當初跟賀子森呆了那麽久，自己竟然很少看到對方的背影啊……

大概就是因為根本沒有這種被對方直接丢下的經歷，自己才會感到如此心慌意亂吧？

蘇林心跳得很快，盡管心亂如麻，可一想到自己如今的狀況，最後也只能惴惴不安地按照梅迪瑟斯地吩咐呆在艙房裏。

他感到非常不安。

是啊，說起來人類已經跟蟲族打了那麽多年仗，但從有記憶以來，作為人類的蘇寧求學，上班，日常生活中最大的苦惱也就是年少時在孤兒院吃不飽還有天天被打，長大後又遭遇了太多同性騷擾……嚴格來說，他壓根沒有體會過戰争的殘酷。

可是從三十七號研究所被蟲族進攻自己在陰差陽錯間被帶回蟲族的領地，蘇林就發現自己的日子就再也回不到當初的平靜，一直過得心驚膽戰的。

啊……好想回人類世界。

蘇林從來沒有這麽渴望過回去。

他縮在角落裏，雙手抱頭，在心底拼命地祈禱戰鬥很快平息下來。

然而事與願違，即便是躲在房間裏，蘇林依然可以感覺得到戰況的激烈，以及安委會這邊情勢正在變得糟糕。

空氣中屬于血翅的味道變得很濃了，那是一種混合着恐懼，絕望的信息素跟血腥氣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與此同時，蘇林該隐隐約約察覺到了另外一抹陌生蟲族的氣息，而那種氣息僅僅只是稍稍探查到了一點都讓他控制不住地全身戰栗，胸口微微發堵甚至有點作嘔。

好恐怖……

好可怕……

他的身體正在不斷地向他傳遞着這樣的信息。

“嘎吱——”

“嘎吱嘎吱——”

蘇林甚至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聽上去像是什麽東西在咀嚼？巨大的恐懼讓蘇林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梅迪瑟斯臨走前塞給自己的金屬配飾。

配飾的做工相當拙劣，硬邦邦的邊角咯得蘇林掌心生疼。

恍惚間，蘇林覺得這枚配飾其實有點眼熟，但是在如今的情況下，他也顧不上多想。

也許是過度恐慌吧……

臨走前，梅迪瑟斯對蘇林說的那句話驟然變得異常鮮明，不斷地在他的腦海裏回響。

是啊，這說不定就是留他逃離蟲族帝國的好機會。

安委會高級監察官的逃生飛行器，可不是那種只能讓人被冰封着躺在太空裏漂浮的垃圾貨，而是有着強勁動力，甚至可以進行短距離遷躍的高級産品。只要他能夠逃到人類與蟲族帝國的邊境，他就可以回去了。

學長自己不也是這麽說的嗎？

可明明是這麽想的，蘇林的身體卻完全違背了他的意志，一步也不曾移動。明明整間艙室都已經搖搖欲墜，到了随時會爆炸的程度。

可蘇林就像是被鬼上身了一樣完全沒有企圖逃生。

……直到他眼角的餘光不小心瞥到了窗外。

蘇林原本以為，窗外不斷閃爍着的微黃光芒是飛船遭遇襲擊産生的爆炸，然而那不經意的一瞥，卻讓蘇林的身體驟然凍結在那裏。

不——那根本就不是爆炸的光芒，而是而是一顆又一顆閃爍着幽光的碩大眼珠。

那些巨大的黃色眼睛，一直貼在飛船的窗邊，盯着艙室內瑟瑟發抖的弱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