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對上那些黃色眼睛的一瞬間, 蘇林覺得自己抵達了此生恐懼的最巅峰。

他的頭腦像是閃過了一道雪亮的白光,然後一切都在那種名為恐懼的情緒下變得模糊而恍惚。他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尖叫,也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麽, 等他的意識稍微恢複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在顫動傾斜的飛船走廊裏漫無目地狂奔了。

飛船裏很昏暗, 照明燈光的線路早已被截斷,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地, 代表着緊急事态的暗紅色微光, 這讓整條走廊看上去就像是什麽怪物體內的曲折腸道, 随時打算将蘇林徹底吞噬。

蘇林茫然地在跑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逃到哪裏去, 但是他知道, 他不能待在學長的艙室裏——他不能待在那些黃色眼球的目光之下。

“滋滋——”

“咔嚓……咔嚓……”

……

刺耳的金屬撕裂聲不斷在蘇林周圍響起,同時想起的還有濕潤而龐大之物蠕動時發出的濡濕摩擦聲。

同時他還聽到了金屬骨架在巨大壓力下發出的摩擦聲,以及大大小小不斷響起的爆炸聲。

如果安委會的飛船是一只活物的話,那麽此刻發生在它體內的一切, 那些顫抖和撕裂, 以及那些聲音,都在說明它那無可避免的死亡。

蘇林覺得自己已經快要瘋了。

讓他的逃命之路變得那麽艱難的可并不僅僅只有那些難以穿行的走廊, 還有一些以他的認知難以理解的東西:那是一條又一條粗壯的,類似于觸手的東西。

那些玩意表面遍布顯眼的條狀花紋, 明明看上去很柔軟, 可它們卻可以像是撕破被水浸濕的硬紙片一樣,輕而易舉地穿破安委會飛船的艙壁。

有好幾次,蘇林甚至覺得它們幹脆就是擦着自己的腳尖和後背直接穿過那些堅硬無比的飛船甲板的。

到處都是被觸手身上的毒液所融化而飛濺開來的液态金屬殘渣, 除此之外, 就是大量被懸挂在半空中的蟲族屍體, 那些安委會的成員全部都被某種類似于蜘蛛絲的半透明細線挂在半空之中,每一只血翅成員看上去都顏色暗淡,身體浮腫。已經半融化的內髒汁液順着他們的口鼻以及蟲形背甲和腹節之間的縫隙,滴滴答答滲出來落在地上。

那些觸手盤旋在屍體周圍,顯得有些遲疑,不知道想要對它們做些什麽。

如果是在之前,光是看一眼這場面,蘇林大概都被惡心到不行。

可是此刻的他卻根本沒有餘裕感覺到恐懼,他的視野已經變得一片模糊。

每一次經過飛船的舷窗,蘇林都可以感受到那種視線——來自于飛船之外,那些攀附在飛船表面的巨大不明生物的視線。

那些黃眼睛正饒有興趣地盯着船艙內瘋狂逃竄的蘇林。

而蘇林覺得自己快要吐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的金屬配飾。內嵌在配飾正中間的微型光腦閃爍着蔚藍的光芒。

巴掌大小的懸浮屏上顯示的正是直接通往逃生飛船的路線圖,只不過此刻在那張本應該清晰明了的路線圖上,現在絕大部分都已經被紅色覆蓋了。那些紅色意味着那些通道已經被毀壞,無法通行。現在留給蘇林的,只剩下一條彎彎繞,複雜曲折的小路。

蘇林在那條路附近看到了一枚不斷閃爍警告标示,旁邊是一行小字。

大概是因為考慮到了蘇林的使用,光腦上标示終于用了蘇林可以看懂的人類通用文。

【原始形蟲卵存放場】

【高度危險】

【不可靠近】

然而,此時蘇林卻別無選擇,如果他想要逃命就必然要通過那間所謂的原始形态蟲卵存放場,而他壓根就不敢去想,能夠讓學長這樣的高級監察官都在光腦中特別标明”極度危險”的地方究竟放了什麽。

他也沒有時間去想這些。

因為,蘇林又一次聽到了那種奇怪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巨大,潮濕的東西在蠕動,在咀嚼。

而且他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那玩意正在逐漸朝着他而來……

而此時此刻,在飛船的另一端。

原本戒備森嚴,井然有序的艦橋早已一片狼藉,四處都是七零八落的蟲族屍體。

血翅的鮮血将整座艦橋染成了斑駁的猩紅。

在這片血海之中,只有一個人還站着。

“艾瑞爾殿下,你今天可不專心呢。”

銀發的蟲族輕咳了一聲,咽下了喉嚨中的鮮血,金屬雙翅深深刺入地面,勉強撐住他的身體。

大量的血液沿着他身上密密麻麻的傷口不斷流出體外,将他原本是銀灰色的雙翅染成了鮮紅。

在這一刻,他終于重新得到了一對猩紅的血翅。

然而,梅迪瑟斯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随着鮮血的流失而逐漸消失,他快要死了,他很清楚這一點。

但他也知道,他需要再撐一會兒。

撐到蘇林能夠駕駛着飛行器逃出足夠遠的距離……然後,他才可以徹底投入死亡的懷抱。

想到自己臨走前的那個決定,梅迪瑟斯略微有些渙散的眼底閃過了一絲慶幸。

他曾經是如此憎恨過那名小騙子的冷血無情,可此時他反而慶幸起來:按照蘇林的性格,大概他前腳剛走,後腳就已經一溜煙抓着密匙找到飛行器迅速逃走了吧。

真好。

梅迪瑟斯想道。

那樣的話,至少蘇林不會落入面前這個瘋子的手中。

想到這裏,即将死去的銀發蟲族面色反而變得淡然。

而跟梅迪瑟斯比起來,來自于入侵者艾瑞爾的投影——那名看上去纖弱且格外楚楚可憐的白衣少女,反而顯得格外痛苦和扭曲。

“你讓我生氣了,梅迪瑟斯,我今天本來是不打算吃你的……”

也不知道為什麽,艾瑞爾發現今天的自己很難專心。

明明跟在過去已經能夠非常熟練地分離自己的投影和真實身體,甚至按照某人的要求做到多點意識協同分離,可今天的王蟲預備卻覺得自己的一部分身體變得非常不受控制。他本來應該把所有的意識重點都放在艦橋這邊的,畢竟他今天需要消滅的對象是梅迪瑟斯·血翅。這只即便沒有翅膀卻依然可以一步一步登上高級監察官位置的蟲族,從來都是麻煩的代名詞。

可此刻,艾瑞爾卻發現自己大部分的身體和意識,都在不受控制地追逐船艙內部的名為蘇林的孱弱小蟲子。

這讓他的投影行動力和判斷力下降了足足零點幾個百分點。

——梅迪瑟斯·血翅因此而一直活到了現在。

甚至,這只讨厭的蟲子還在艾瑞爾的投影上留下了好幾道傷口。

這簡直讓艾瑞爾心如刀割: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氣研究人類喜好才面前捏出了現在這具讓他滿意的投影。

這可是他特意為了自己可愛的小樹林而制作的投影軀體!

艾瑞爾撫摸着自己臉頰上深可見骨,甚至導致他連牙床和舌頭都掉出來的巨大傷口,氣得眼眶都紅了。

“可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艾瑞爾閉上眼睛,在睜開時,少女的身軀逐漸開始渙散。

一道巨大的影子從那具身體中慢慢擠了出來。

“唔……好痛……”

伴随着又一次低呼,蘇林再一次摔倒了。

蟲族飛船的內部原本就比人類的複雜許多,更不要說那團惡心巨大生物的襲擊下,飛船內部已經嚴重變形。

蘇林的逃生路途愈發艱難,有好幾次他甚至不得已只能從已經傾斜到快六十度的走道直接滾落下去,他懷疑正是因為這樣,他錯過了幾個路口。

因為當他好不容易甩開了那些觸手的追擊後,本應該站在飛行器逃生艙門口前的他,如今卻站在一堵一看就不太對勁的高大金屬門前。

巨大的金屬門是六角形狀的,上面雕刻有大量繁複古怪的蟲族文字,六角大門周圍的牆壁就像是蜂巢一般,呈現出蜂窩狀,跟無機質的金屬門比起來,門框周圍無數凹陷密布的六角凹槽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有規律的輕柔起伏着。

當蘇林來到門前時,那一片“蜂窩”狀的牆壁看上去就像是變了顏色一般,但實際上那只是無數細長柔軟的生物在感受到活體靠近一起湧出巢穴時導致的錯覺。

牆壁變成了一種詭異的鮮紅色。

從六角巢穴深處探出頭來的那些玩意看上去有點像是海葵,肢端光滑圓潤,看不出太大危險。

……但蘇林還是感覺到了一種強烈的不舒服。

就像是他可以感受到飛船窗外那些黃色眼珠的注視,當他站在這扇門前時候,他也有一種感覺。

自己仿佛正在被什麽東西凝視着。

蘇林喘着粗氣,他精疲力竭地又低頭又看了一眼掌心。微型光腦的懸浮屏如今已經變成了刺目的紅色,滿屏都是警告。

很好,他現在就站在光腦一直提醒極度危險的,那座所謂的”原始形蟲卵存放場”的面前。

蘇林深吸了一口氣,立刻就打算離開這裏,然而,他才剛剛擡腳,标示上可以通往飛行器的那條通道的盡頭,傳來了他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滋滋……”

淡淡的血腥味從黑暗深處慢慢湧來。

即便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可蘇林還是無比鮮明地察覺到了對方此時的狂怒與憤恨。

蘇林一步一步退回了金屬門的前方。

他的臉漸漸變得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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