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畫中人2

玻璃破碎的聲音,哐啷的響起來。

是從客廳裏傳出來的。

穆遲直起身來,在床上坐了片刻,才走出房門,腳步聲很輕。

一到客廳,穆遲眼睛陰郁了一瞬。

葉琢果然站在桌邊,剛倒完水的樣子,水壺還放在桌子上,可玻璃杯已經靜靜的躺在了地上。

葉琢低着頭盯着地上的碎片,不知在想些什麽。窗戶被打開了,春風穿過輕薄的窗簾,撩動着他頸邊和額頭的發絲。

只有牆角的立燈暗暗地亮着,葉琢身上落着大片的陰影,穆遲看着那些陰影,目不轉睛。

他想從葉琢這裏汲取光芒,其實葉琢也應該有自己的憂傷。他跟葉琢是獨立的個體,他尚且不能走進葉琢的精神世界。他又憑什麽要求葉琢要體諒到自己的情緒。何況,穆遲覺得自己的內心如果解剖開來,完全可能會被人當成精神病。

“葉琢。”穆遲喚了一聲。

葉琢警醒過來似的,擡起頭來,看向穆遲,“起來喝點水,弄醒你了?”

穆遲走過去,彎下身來,撿着地上的碎片。

“穆遲,不要撿了。”葉琢也彎下身來,抓着穆遲的手,感覺到微涼的溫度。

他的手拉着穆遲的手指,節骨分明,微微有點咯人。穆遲擡頭望進葉琢的眼裏。眉輕輕皺着,眼內世事翻湧。

“葉琢”,他低低說着,“……是我不好。”

葉琢眼裏那潭深水無聲的翻滾着。

其實葉琢能夠感受到穆遲的委屈,穆遲很多時候就連委屈也是不動聲色的。他有時看起來什麽不在意,有時又玲珑剔透善解人意的讓人跟着不知所措。

這樣的人,相處起來,很容易累。

不過明明這個人這麽委屈,卻依然用這般示弱的口氣跟他說話。

葉琢的心口一陣鈍痛。

“穆遲,我……”

葉琢的話還沒真正說出口。

穆遲忽地抽出手,猛地抓住葉琢的衣服。葉琢略略訝異地低頭,穆遲卻是湊上來咬住他的嘴唇。他連忙按住穆遲的後背,讓兩人吻得更深些。

分開後,穆遲定定地看着葉琢,眼裏的委屈稍稍泛濫開來,“葉琢,我有些害怕。”穆遲的聲音輕啞,眼底有霧,洩露出些許弱勢的試探。

葉琢輕輕拍着穆遲的背,溫溫柔柔的語調:“你只要看着我就不怕了。”

他沒有問穆遲怕什麽,穆遲好不容易表露出來的弱勢,葉琢不想弄巧成拙。他暗暗想,他完全可以再對穆遲好一點。

當葉琢告訴穆遲,王導新戲開拍有意找他時。穆遲正在別墅裏的花園裏,花園裏的海棠和牡丹争相盛放,海棠豔麗高雅,嬌柔紅豔,牡丹白色如露,玉骨冰心。

穆遲皺眉:“該不會是你投資了。怎麽王導會願意一次二次找我拍戲。”

葉琢擡起手來,将穆遲剛被花枝弄翹的幾戳頭發撫平,失笑:“那是我們阿遲身形氣質佳,王導可求之不得,主要看你的意願。”

“葉琢,我還是比較傾向于這是你的意願,你肯定是看我白吃白喝你的。”

“你要是願意,我倒是樂意之至,關鍵你願意我養你嗎?”

“呃……”比不要臉葉琢往往更勝一籌.

穆遲默默側過身來,賞景。海棠豔麗高雅,牡丹白色如露跟常見的牡丹如雪,海棠盛血,交錯成绮麗的風景。

“怎麽種上白牡丹了?“穆遲稍稍留意,就發現這些牡丹有移植過的痕跡,應該是葉琢買下這棟別墅後移植的。

“葉夫人的手筆,我也沒有辦法,看久了,也挺不錯。”

“這樣啊.”穆遲低低道。

“從葉公館那邊移植過來的,你要是喜歡,有機會了我帶你去。”葉琢的聲音溫涼溫涼的。

其實葉琢小時并不怎麽喜歡這些,在花一類,他比較喜歡随手都能觸碰到的花朵。小時,他很想在院子裏種滿蘭花,但是母親,格外偏愛白色牡丹,後來父親覺得白色有些單調,又添種了海棠。

葉琢對自己以前的審美産生懷疑,轉念一想,他那時那麽小,長得那麽矮,樹上的花對于他來說太高了,他那就是一葉障目。

王導約葉琢面談時,恰巧聽見穆遲在旁邊發出的聲音。

這就由兩個人的私會變成三個人的聚餐。

面基的地點在幽園,幽園裝修的古樸,剛一到院子裏,就能看見許多小巧精致的山石和綠植搭建成一道道秀麗的景觀,像是走進了古代園林一般,各種形狀的窗子上仿佛粘着庭院深深中的剪影,有種隐秘的感覺。

侍者領着葉琢與穆遲進入雅園的隔間。

王導早已坐了片刻,背對着他們。

從葉琢的視線看過去,王導還好心情的聽着小曲。

此時隔間裏,除了王導,還已經有一位古裝美男子正在彈曲,古琴樸樸,筝聲凄凄,配上隔間牆壁上挂着的紅拂戲水圖,意境奇異,意與景俱上心頭。

穆遲瞥見那位美男子,微不可查的觸了觸眉頭。本來想靠後的座位坐去。冷不防被葉琢拉住了手,穆遲稍微使力掙了掙,掙脫不開。他就只好任由葉琢拉着他坐在王導對面。

王導和葉琢談項目,一旁的穆遲百無懶聊,有一陣沒一陣的聽着曲子。

彈到了《漁舟唱晚》。

古代的江南水鄉在夕陽西下的晚景中,漁舟紛紛歸航,江面歌聲四起。這種意境,與穆遲現在所生活的江南水鄉有些出入。

但在這樣的筝聲裏,穆遲緩緩将頭擡起來,他側過身來,平視着那位古裝彈琴美男子,眼睛裏平靜無波。

隔間裏燈光朦胧,迷離的光映在穆遲的側臉上,身影有一半藏在陰影裏,寂染而沉郁。

這首曲子有些歡快,又透着孤獨。

他略微低了低頭,眼睫長長的覆蓋下來,看不清表情。

這首曲子完之後,穆遲才回過神。

瞧見王導一臉欣慰的望着他。而葉琢正在試圖掩蓋還殘留在面龐上的迷戀。

穆遲心裏又不安了一下。

“男二的出塵在于他曾經的入世,他的純粹是在塵世的打磨後所形成的一種氣場。葉總,這跟穆遲太符合了。”王導說。

王導這是在回答葉琢剛剛随口抛出的,怎麽想到要讓穆遲來出演,這部戲是筆大制作。

剛剛穆遲的神情和動作,王導多留了只眼,加上對穆遲上次拍戲的觀察。王導覺得,穆遲不是眼裏沒有世事,而是在于他的通透,他極易看出人心,人的行為目的。

然而他只是,安靜的在一邊,知世事而不世事。這是王導傾向于一廂情願又自認為兩全其美的看法。

這部新戲是架空歷史,但它的歷史積澱多是借鑒唐盛轉衰時期,既有一日看盡長安花之喜,更含城春草木深之悲。

長安是古中國多代首都,帝都城內繁華,特別是在盛唐時期,李白詩中常見長安景象,秀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可惜戲中多留落日餘晖。名取《寂離歌》,主線講上古神秘之族的箜夕公主與其同胞弟弟箜景在國難時分離,後箜夕公主尋其胞弟,不料卷入玄朝皇室內亂,與皇室王子楚凜冽之間的愛恨糾葛。

劇情可圈可點,但到王導這裏,就不知改編成什麽思想內涵片了,新加一道暗線。

男主小時曾去過朝歌,昔日神秘瑰麗的朝歌城,只剩下一片廢墟,男主在廢墟中發現一幅畫,畫上朝歌城牆斷壁,俨然國破之時,但城中開滿了曼陀沙華,于城門口,只有一道绮麗的身影,身染紅色,不是鮮血,而是夕陽似火的顏色,此後年複一年,楚凜冽的夢中總是出現那幅畫夢中的場景,直到他遇見了畫中人——箜夕公主,但楚凜冽不知道的是,畫這幅畫的人,卻是——箜景。

穆遲在一旁看劇本,葉琢湊過去看了兩眼,臉色越變越黑。

怎麽男二與男一之間好像閃晃着欲說還休的基情,至于男二與女一之間則是親情以上戀人未滿的變态小情懷。

看着穆遲面上沉靜,翻頁的動作也是一派賞心悅目,葉琢的心情并不賞心悅目。

他奪過穆遲手中的劇本,封面上一行大字。

葉琢臉上反而恢複了正常,那是山雨欲來的前兆。

他聲音低沉而緩慢,在穆遲的耳邊纏繞成結,帶起了一片熱度。

“這部電影講的是‘你是愛着這畫中的人呢?還是愛那畫這畫的人呢?”

穆遲稍一擡頭,定定的看着葉琢,他像是第一次瞧見在葉琢溫和外表下翻湧的異樣情感。

他不敢也不想妄加解讀,眼簾輕輕覆蓋了一半,試着将自己對劇中人物的看法傳達給葉琢:“這不是電影的主題,這只是到最後困擾男主的一個疑問,但是箜景從頭到尾都清清楚楚,他想要守護的是什麽,即便死亡也不能改變。”

“可我怎麽瞧見男一和男二之間有着若有若無的暧昧。”葉琢涼涼的發話。

戲都還沒拍就能瞧出暧昧了,穆遲一邊想悄悄吐槽。一邊正色說:暧昧應當是雙方面的行為,單方面的不叫暧昧,常常是受到某種事物的移情作用,而自我産生的一種心裏錯覺,所以你說的,并不成立。”

“那你呢,産生過心裏錯覺嗎?”葉琢将劇本放在一邊臺子上,不再就劇本問題和穆遲進行探讨,反正也不是他拍,轉而問起穆遲的私事。

“沒有。”穆遲幹脆的回了兩個字,又覺得葉琢近來有些異常,這樣的回答好象是在敷衍似的。他思索了片刻,補上幾句,“兩性之間或者是同性之間可能由于各種各樣的誘因,而彼此産生的複雜的感情以及結果走向。這些誘因、過程甚至是結果,我從沒關注過,也不糾結。大概是由于我迫切渴望的東西從來不是這些。”

葉琢看着穆遲,沒有接話。這些難道不是凡人最常見的憂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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