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蘇意來到青溪城的第三日是個雨天。
小雨,下得淅淅瀝瀝,從窗前往外看如雲似霧。天地籠罩在一片深青的光線裏,那青色猶如畫家筆下蘸的顏料,抹過遠處的層雲山水,近處的梧桐枝葉,氤氲出深深淺淺的綠色,在秋日的蕭索裏平添一抹生機。
傍晚的時候聚財有事出去了,蘇意沒有問他去做什麽,看他那興致盎然的表情就知道和陳家黑料有關。
待在八寶樓修煉了好幾日,趁着今天無事,又見外面雨景甚美,蘇意便打着傘出門散散步,走着走着來到了河邊。
斜風細雨中,有老者穿戴鬥笠蓑衣,憑溪垂釣,意境如詩如畫。
而在老者身旁不遠處,一對年輕的戀人正在上演……愛情戲?
那名女子不過二八年華,穿金戴玉,華麗非凡,神色有些激動。男子則與她年齡相反,着裝樸素,看着像是個窮酸書生,正為她打傘,試圖平息她的怒氣。
兩人的聲音穿過雨簾,隐約傳進剛走到近旁的蘇意耳朵裏。
“你說,你是不是已經厭倦了我?”女子控訴地問。
男子一臉被冤枉了的神情:“你怎能如此懷疑我?我對你的愛山川日月可鑒,矢志不渝!倒是你,竟答應要去見你父親為你安排的訂親對象,莫非你要背棄我們之間的愛情?”
說着,男子臉上露出三分隐忍、三分痛苦加四分的難以置信的神情,緊緊盯着女子的雙眸,想要得到一個否定答案。
女子泫然欲泣,捂住臉悲戚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個小小女子如何能抗拒?你若真的愛我,何不早日考取功名,然後風風光光地上門提親?讓我只身抵抗父母的責難,這就是你對我的愛?”
“功名……功名……”
男子激動地扔開傘,大喊道:“我不考取功名難道是我不想嗎?是我考不上啊!”
蘇意沒繃住:“噗……”
這幕愛情戲前面都還好,氣氛烘托到位臺詞情緒飽滿,把明明是兩情相悅卻不能在一起的酸澀與痛苦演繹得恰到好處。
但最後這句轉折簡直神來之筆,把好好的偶像劇變成了喜劇。
蘇意原本是想過橋到河對面去的,現在頓時沒了這想法,打傘站在柳樹下看這對小情侶吵架的後續。
湊熱鬧.jpg;
而他們也沒有讓蘇意失望,吵得逐漸激烈、金句頻出,最後互揭老底,怒提分手,一拍兩散,臨走前女子還甩了男子一巴掌,聲音那叫一個清脆響亮。
——這不比某些爛俗偶像劇好看?
同一時間,在河岸的另一側,有人頂着風雨埋伏半晌,連蘇意的一根頭發絲都沒有看見。
橋對面是青溪城的集市,平日游人往來商販雲集,無比的熱鬧。
今日雖然也和平時一樣,商販們熱情招呼客人,客人或問價或還價,往來游客摩肩擦踵,高聲談笑,似乎并沒有什麽古怪,但熱鬧中卻摻雜着一絲詭異的肅殺。
一處賣異域香料的攤位前,身穿粗布衣裳的小販笑着接待兩名并肩行來的客人,遞出打包好的香料的瞬間,臉上的笑意變成殺意,沉聲道:“目标還在河對岸,不要輕舉妄動。”
客人點點頭,接過香料就走,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攥着利刃的一頭,慢慢又收回袖中。
香料攤對面,支着藍底黑字布簾的算命先生扶正桌上的龜甲,對面前款款而來的年輕婦人道:“夫人想算什麽?婚姻,還是丈夫的事業?”
女子身姿婀娜,容貌秀美,掩唇輕笑着道:“小女子想算橋對面那小郎君究竟何時過來?等了這麽久,小女子着實有些等不及了。”
算命先生撫須笑道:“快了!快了!”
此言一出,集市內的氛圍有一瞬肅殺,但轉眼又恢複原狀。
再說對岸,蘇意看完了愛情戲,稍微回味一番就感覺一天的快樂都有了,擡腳走到橋上。
他腳步不快,每一步落下都讓集市裏嚴陣以待的人更加嚴肅,幾乎要繃不住表面的虛假熱鬧。
賣香料的小販握住了攤位底下的刀,街上走的行人紛紛放慢了腳步,算命先生捧起龜甲,年輕婦人從鬓邊抽出一支不帶流蘇的簪子。
雨聲幽微,橋上與橋下被分割成兩個空間,一面是蘇意的悠然自得,一面是集市衆人漸漸沸騰的殺意。
然後,蘇意踩在分割線上,停住了。
是的,他上橋了,但沒有下,而是站在橋中間看風景。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看你gif;
已經醞釀好的殺手:“……”
仿佛被人照着胸口重錘一擊,他們飙升的戰意猛然被壓制回去,憋屈得想要吐血。再看蘇意眺望遠方,氣定神閑的身影,這份憋屈更是無限放大,差點有人憋不住想要直接對他動手。
“冷靜。”算命先生以傳音之術制止了沖動着,“我們的目标是讓他無知無覺地死去,必須做到任何人都查不出是誰殺了他,否則何必如此大張旗鼓地替換掉一整個集市的人——他是蘇家幼子,你們難道想直面蘇憑易和蘇衷的怒火?”
年輕婦人攥着發釵,輕哼道:“他蘇憑易重傷沉睡了十四年,誰知道現在還剩多少實力。蘇衷嘛,一個毛頭小子罷了。”
算命先生冷笑:“那可是蘇憑易,蘇家當家人,即便重傷初愈,他的底牌也足以殺你無數次。而蘇衷……如果天機門主對你而言只是毛頭小子,那我只能說,人可以死我家門口,我愛看。”
年輕婦人陰陽怪氣地道:“嘁。這麽怕他們還要來殺那小子,也真是為難你們了。”
香料攤小販不理會她,冷靜地問:“那我們如此行事,他們真的就不會發現?”
“有人會替我們遮掩。”把玩着香料包的客人言簡意赅地說道,“這裏是青溪城,蘇家在此毫無根基。”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都點頭表示明白。
橋上,蘇意全然不知自己已經被殺手盯上,一手撐傘一手扶着欄杆,睜大沒有焦距的眼眸望向遠處在雨中氤氲成藍綠色澤的山水。
眉心靈眼無形,卻給予他超脫人體視力的視覺感知,他能看到藍綠交融山水色彩,也能看清在山頭打滾的野貓、趴在葉片下的寒蟬,乃至地上最微小的沙礫的形狀。
近視人蘇意從未如此清晰地觀察過世界萬物,對他而言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一旦開始就有點停不下來,視線所及,什麽都想往深裏細看看。
——這大概便是修行界萌新樸素又接地氣的快樂源泉。
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頗有韻律的輕響,蘇意看着遠處,聽着雨聲,正覺惬意之際,耳朵卻忽然捕捉到一聲聲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向他走來的人原本也不準備隐藏,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近前。
微涼的風拂起那人一縷發絲,掃過蘇意的面頰,蘇意詫異地扭頭,就見身前的白底青竹油紙傘下,蘇憑易正看着他微笑,長身玉立,昭如朗月。
他沒有穿初見時的白衣,而換了蘇意喜歡的青色衣裳,廣袖對襟,飄逸潇灑。長發高束,如雲的發髻間斜簪玉釵,月白的飄帶垂落在他身後,迎風翻飛,又添幾許出塵。
蘇意怔怔望着他,第一反應是——我以後長開了是不是也能有這樣的顏值?
顏狗是這樣的。
“三日不見,我兒便忘記為父了?”
小兒子呆呆的模樣十分可愛,蘇憑易調侃地說着,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圓臉。
嗯,手感比之前更軟,估計是被聚財喂胖了。
衷兒這屬下找得好啊!
蘇爹滿臉欣慰。
被他冰涼的手指凍到,蘇意一下子就回過神來,揉了揉臉,然後小心打量着他的臉色。
蘇憑易剛剛鑄劍完畢,雖取出了體內的隐患——生死道力,卻也引動舊傷,即使壓制下去了臉色也不免蒼白。
蘇意以為自己很不喜歡這個人,畢竟作為父親,他曾經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敵人手裏。
可想到他之後做的種種,那點沒來由的怨怼又慢慢平息。
算了,年輕人要看得開,不能太過斤斤計較。
他做錯了事,卻也拿命去彌補了,太小氣會有傷心境,對修行無益。
蘇意在心裏這樣安慰自己,然後板着小臉說:“沒有忘記,但是你剛才的手太涼,凍到我了。”
“啊……”
蘇憑易沒想到他會在意這樣的小事,後知後覺摩挲了一下指尖,确實冰冷。
“抱歉,為父這就……”
他正要運起法力祛除身上的寒意,蘇意便突然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大步往橋下走,一邊走一邊說道:
“走了走了!下雨天這麽涼,我看你凍得臉都白了,趕快找個暖和的地方坐坐!”
蘇憑易猝不及防被拽得一個踉跄,愣愣看着前方纖瘦的背影,完全沒有天仙境高人的從容風範,反倒露出一點無措來。
蘇意的手比他小了一圈,手指也纖細,只輕輕攥住他兩根手指,便讓他感受到那份令他無所适從的脆弱,甚至不敢回握,怕會傷到蘇意。
蘇憑易來此之前設想過很多蘇意可能的反應,或是被奚落,或是被冷落無視,唯獨不曾幻想他會如此親昵地對待自己。
他不敢這麽想。
兒子的手暖得發燙,将蘇憑易冰冷的手燙的發熱,甚至一直蔓延進心底,引得周身靈力沸騰。
可他瞬間将所有異樣壓制下去,微笑着反握住蘇意的手,跟上蘇意的腳步牽着他往前。
“嗯,意兒想去哪裏取暖?”蘇憑易柔聲問道,身旁靈力微湧,彈開飛向蘇意的雨水與冷風。
“去一個視野比較好的酒樓?”蘇意仍惦記着沒看完的風景,并未察覺自己的手被包進了他的掌心,自然而然地問:“爹親來過青溪城嗎?知道這裏有哪家酒樓适合看風景?”
聽到「爹親」二字,蘇憑易的嘴角又上揚一點,立刻換了自稱:“爹親沒有來過青溪城,不過有個地方應該可以讓我兒滿意。”
“嗯?”蘇意好奇地看向他,才發現他們離得這麽近,想要後退,又被他輕輕拉回去。
“太上府在各城池設立的分殿,太上明月樓。”蘇憑易收起自己的傘,擠到了蘇意傘下,寧願自己淋雨也要離他更近些,“你大哥也在那裏,給你帶了禮物。”
蘇意不自在地動了動,卻還是把傘面往他那邊傾斜了一些。
蘇憑易順勢用法力為他遮雨,然後自己淋着。
整點讓兒子心疼自己的小心機。
蘇意果然看了看他被雨打濕的另一側肩膀,加快了腳步。
“那快走吧!”他笑着說,“我想見大哥了!”
蘇憑易:“啧。”
他也不是跟大兒子吃醋,他只是天生愛吃酸的。
……
父子二人并肩離開之後,集市上的一衆殺手們依舊僵在原地,不敢動彈。
原因無他,他們的眉心靈臺處,都有一縷鋒銳的無形劍氣,殺意凜凜,直逼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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