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侍衛們默默地跟在後面不敢妄動, 其中為首的劉勁倒是鼓起勇氣向前邁了一步, 想要開口勸自家主子回府, 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來。

他跟了蔣戰威快十年,很清楚蔣戰威的性格究竟有多冷,為情所困這個詞是不可能出現在他身上的, 就算出現了,被困的也是別人。早些年老皇帝尚未立儲,一堆皇子為争位無所不用其極, 而蔣戰威幼時有腿疾, 母妃又早亡,完全不被重視和看好, 卻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鎮壓了其他所有皇子,又架空了老皇帝, 将皇位變成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

蔣戰威冷酷的名聲因此而進一步推廣, 他不認親緣, 不近人情, 也不近女色。但這些缺點并沒有杜絕女色的靠近,甚至在一些人眼裏變成了優點, ——據說這種的男人一旦動心,便會深情不改。

京都第一美女華安郡主就被他的外表和氣質吸引, 跟在後面追了整整一年,卻連話都沒跟他說上幾句,更不用談什麽了解和相處了, 甚至不知道他生辰的時候該送什麽禮物才好。華安郡主是那種膽大果敢的性格,竟等在戰王府門口,直接問蔣戰威想要什麽,卻只得到了冷冰冰的一句:我沒什麽想要的。

別人都當他是不解風情,不給郡主臉面,但劉勁知道他只是實話實說。

蔣戰威确實不需要外人送給他什麽東西。

他已經憑一己之力走到了這一步,想要的什麽都有了,卻依然自律勤勉的可怕。自律不代表一切,但很大程度上能說明問題,那就是只要他想要,都能憑借自己的雙手拿到,而他沒有的,就是他不想要的。

無欲則剛。

這種感覺會給身邊人帶來很大壓力,無論是屬下是親友還是追求者,一向自信的華安郡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最終黯然放棄。可如今,蔣戰威的滿身鋼鐵似乎都被雨水打濕,一點點布上鏽蝕,最終失重跌落。

空中劃過一道閃電,将黑夜照亮,雷聲緊随其後,轟隆作響。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一場暴雨似乎又要落下,轉眼已有一顆水滴落在鼻尖上。蔣戰威終于動了,閉了閉眼,然後攥着已被缰繩勒出深深印痕的手掉轉馬頭,轉身回去。

走回城門的時候雨正式拉開序幕,街上寥寥不多的路人被弄得步履匆匆,甚至為了躲雨而飛奔起來,相比之下,蔣戰威的馬速卻幾乎可以用慢來形容,起碼比他離府去找夏熙時的馬速要慢得多。——他顯然還抱着最後一絲找到夏熙的希望,企圖能在大街小巷上看到夏熙的身影。

卻不知夏熙根本沒有離開王府,更不用說出城去雁山上的真覺寺了。不管是他之前所提出的告辭,還是桌上翻閱到雁山那一頁的雜記,都只是為了逼蔣戰威認清內心而已。

“……我知道。”

戰王府的後院裏有一棵高達四米多的木芙蓉,枝幹也異常粗壯和繁茂,夏熙就站在樹下,聲音輕的近乎于低喃,“但我就是這種人,要對方全心全意,死心塌地,為了我什麽都願意做,除了我什麽都不在乎,甚至非要看着他嫉妒,難過,輾轉不安,才能感覺到溫度。”

夜色中,夏熙纖瘦的身影有種說不出的鋒利感,雨一直在下,他身上卻神奇般的滴水也不沾,對着眼前巨大的芙蓉樹問:“我是不是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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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葉發出了沙沙聲響,像是在回答夏熙的問話,而夏熙像是聽到了樹葉的回答一樣搖搖頭,說:“沒關系,你不用安慰我。反正我就是這樣,我要是對的,誰也沒法阻撓我;我要是錯了,便将錯就錯;他要是不明白,”夏熙擡手接下從葉間落下的一顆水滴,“……我就教他明白。”

蔣戰威身上已經淋濕了,身後的侍衛同樣如此。這些侍衛都是蔣戰威從軍營裏一手提拔出來的,刀光劍影不知經過多少回,淋個雨根本不算事,也知道蔣戰威同樣不怕淋雨,但是他們身為屬下,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家主子受淋。于是劉勁再一次鼓起勇氣,邁步向前開口道:“王爺,您還是早點回……”

話剛說一半,卻見蔣戰威的神色驀然一變,緊接着加快馬速朝左前方奔去。劉勁愣了愣,忙跟着蔣戰威的視線往左前方看,可昏暗的雨幕裏什麽也瞧不清楚。

蔣戰威卻憑借非人的視力遠遠看到了長街盡頭那個熟悉的纖細的身影,心頭一顫,沒有任何猶豫便縱馬奔去。

那可能是夏熙。那一定是夏熙。那必須是夏熙。

蔣戰威轉眼的功夫便奔到了對方跟前,同時喚出了對方的名字,對方顯然被突然奔至身前的馬吓了一跳,有些呆愣地睜着大大的眼睛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瞳就像夜裏漾着光的露珠。

果然是夏熙。蔣戰威心裏緊繃的那根弦終于松下來,随即跳下馬,伸手去拉夏熙的手,卻被回過神來的夏熙躲開了。蔣戰威緊緊抿着唇,那張冰山般的臉依舊沒有表情,卻不知為什麽,看起來像有什麽洶湧的東西快随着深黑的瞳孔漫溢而出,下一刻,竟幹脆将夏熙攬入懷裏。

蔣戰威本來要質問夏熙為什麽要離開王府,要問夏熙究竟去了哪裏,可待他把人攬進懷中,什麽話都說不出了。心頭漫溢起某種熱到發燙,又遙遠熟悉且不知何物的情緒,抱着對方似乎抱着一個久遠的夢想。

久到他自己都記不得什麽時候産生的,只記得曾夢想着能把這樣一個人抱在懷裏,留在身邊,永遠不放開。

兩人身體相貼,心跳透過單薄的濕衣服輕柔地觸碰着蔣戰威的胸口,讓蔣戰威不由屏住了呼吸。都說男人粗枝大葉,容易疏忽大意,但若面對在意的人,男人有時候會比誰都心細,連對方一根頭發絲有沒有變短都能瞧得出來。蔣戰威如今就處在這樣一種奇妙的世界裏,能輕易看出夏熙露在外面的脖頸和手背異常蒼白,臉色卻微微有些紅,而這紅和上次醉酒泛起的紅不一樣,瞧着像是發燒,額頭上還有一道微不可見的擦撞的印痕,衣袖也有一處刮裂。

是不小心摔倒了還是路上遇到了什麽歹人?一股無名之火在蔣戰威心頭燒起,可對着夏熙,他又一句重話也說不出來,只沉聲道:“跟我回去。”

他直接用了肯定句,聽起來很強勢,但其實他只是怕聽到夏熙的拒絕。然而夏熙還是拒絕了,“我已經叨擾太久了,所以不能……”

蔣戰威打斷夏熙再次重複,“跟我回去。”

夏熙搖搖頭,“不用了,我……”

這次被蔣戰威扣住肩膀和腰肢,扣得非常緊,就像鋼鐵做的鎖铐。

夏熙微微睜大了眼,圓滾滾的眼瞳顯得無辜又稚嫩,讓蔣戰威的心軟了半截。但蔣戰威手上的力道只增不減,夏熙不要說掙脫,連動都動不了。

于是靜靜地任由蔣戰威鉗制着,像只小貓一樣睜着眼睛安順地仰着臉望他,模樣乖的像是能任由人為所欲為一樣。

為所欲為這四個字讓蔣戰威心頭一動,某種不可言說的念頭像星星之火,轉瞬燎原。蔣戰威竭力壓住那些心思和欲念,“我背你回去。”

又是一個聽上去很強勢的肯定句,見夏熙不回話,蔣戰威繼續道:“不要背的話,就抱你回去。”

說一不二的戰王殿下随即便把人抱了起來,但很快的,他發現這并不是什麽好主意。他粗野剛硬慣了,尤其是帶兵打仗的那幾年,屍橫遍地殺聲震天,手裏拿的劍和身上穿的甲衣均比金堅,如今抱着這樣一個皮膚嬌嫩得像一碰就會傷着、筋骨脆弱得像一用力就會弄壞的少年,人生頭一回體會到捧在手上怕摔了是什麽滋味。何況對方清淺的呼吸就灑在胸口,稱得上溫香軟玉滿懷,身上還帶着一種淺淡卻又好聞的芙蓉花香的味道,方才壓住的心思和欲念重新燃了起來。

騎虎難下的戰王殿下有些後悔,可要讓他把人放開,更不願意,只能咬牙撐着。偏生懷中的人在看到跟過來的侍衛們時不自在地掙動起來,“你還是放我下……”

“別說話。”

聲音和身體的雙重攻擊讓蔣戰威快抵禦不住了,立即止住了夏熙。又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冷硬,添了句解釋:“風太大,容易受寒。”

跟過來的侍衛們滿眼問號。眼下正處于最熱的夏天,受什麽寒?

可在蔣戰威眼裏,夏熙就是受寒了,蔣戰威一路把人抱上床,每一步都走得異常穩重,還讓管家找來了大夫。大夫認真看了半天,竟也得出了受寒發熱的結論,還有什麽氣血兩虛陰盛格陽,開了一張需要長期服用的藥方,并很快将煮好的藥送了過來。

面對苦藥,夏熙沒有表現出不滿或抗拒,也沒有露出任何怕苦的意思,很安順地将藥一口氣喝完了。可他越是安順,就越讓人心疼,因為只有吃慣了苦的人才不怕苦。蔣戰威微微皺起眉,擡眼看到果盤裏的葡萄,——是從疆域昨日才進貢上來的特産,個頭極大,味道極甜,竟親手剝了一顆葡萄送到了夏熙嘴邊,給他沖嘴裏的苦味。

甜又多汁的果肉在齒間彌漫,夏熙滿足的微微眯起眼,眼睫彎彎地對蔣戰威道:“謝謝王爺。”

這一聲謝,讓蔣戰威剝了一大碗的葡萄。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果盤裏的葡萄已經被他剝完了。

而夏熙天生就是被人伺候的主,絲毫不覺得一個權傾朝野的王爺給他剝葡萄有什麽不對,只管悠悠閑閑地吃,形狀優美的嘴唇上沾了亮晶晶的葡萄汁,在燈光下格外誘人。

蔣戰威看着夏熙的唇瓣,緩緩垂下眼眸。

他至今保持着年少時期的隐忍,不輕易流露任何情緒,因為怕自己一旦露出些什麽,便會被捏住把柄,不得翻身。可他已在夏熙面前流露出許多情緒,無法抑制,且難以掩飾。

是他沒有管好自己的心,也許是獨行太久,陪伴他的從來就只有冰和雪,刀和劍,難得有一個能撥動他心的人出現,竟讓他像小孩子一樣輕易生出貪戀,不想放開。可對方和他不一樣,對方是受命于人才來到他身邊,對方有自己的志願,自己的生活,遲早會離開。

夏熙的确會離開,更準确的說,是離開這個世界。

都說草木無情,夏熙不是真正的人類,他連道德觀都是不正常的,他的理性永遠大于感性,既然已經恢複了記憶,知道這裏只是最後一個穿越世界,便不會對此過多留戀。就像是做夢,夢裏的世界再好,也不會沉迷在虛無的夢裏,放棄真正的現實。

可是有些偏執的人,在現實中求不得的時候,付出一切也無法如願的時候,痛苦瘋狂到無力為繼的時候,只能将一切寄托于夢境,甚至寧願永遠堕落在虛無裏。

渾然不知夏熙心思的蔣戰威卻在想葡萄的問題。

因為産量稀少,疆域每年進貢過來的葡萄只有五筐,如今朝政都把持在蔣戰威手裏,進貢來的東西也會第一時間送到他這兒,但他不喜歡這種甜膩的水果,所以只留了一筐,既然眼前的少年喜歡,那就讓人把其餘幾筐全送過來。

蔣戰威把夏熙帶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入夜了,随着時間的推移,轉眼到了子時,于是蔣戰威站起身,準備回自己的房間。

可他才踏出屋沒多久,便停住了腳步。身後的随侍只見他們王爺皺着眉站在原地,像是有什麽煩心事一樣猶豫了好一會兒,竟又轉身回去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夏熙看着去而複返的蔣戰威,不由問:“王爺,你還有事嗎?”

明明一句很正常的話,蔣戰威卻像被戳中了什麽一樣不高興地冷下臉反問:“怎麽,你又要跑出去嗎?”

夏熙搖搖頭,“……我要睡了。”

“嗯,”蔣戰威臉色稍緩,“快些睡吧。”

說完這話,竟見他走到夏熙床對面的案桌邊,擡手從架子上抽了本史書,然後坐在那裏看了起來。

他的坐姿不管什麽時候都端正得像在開會,雙手修長有力又骨節分明,一只放在桌案邊,另一只搭在書頁上,每看半頁,就擡頭看夏熙一眼。夏熙沒太明白蔣戰威的舉動,但是莫名覺得蔣戰威看他的眼神好像是看管會亂跑的不聽話的小狗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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