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21夜鬼哭
淡淡的香薰之氣彌漫于春水的嗅覺,但這寧靜的淡香卻無法讓還在昏迷中的她安定。
她不斷地夢見宋漫貞被斬首的那一幕,宋漫貞的臉,她的眼,她鮮血的熱度都透過夢境直達春水的內心,那行刑場面無數次地重演。春水雙眼依舊緊閉,噩夢像一根濕滑、布滿了利刺、卻又無比堅韌的藤蔓,糾纏着春水的身體,令她難以脫身。
木床邊,一個高挑的身影手中執着一條棉巾,雙手交錯一擰,水全數滴落在銅盆之中。
床上的人持續呻-吟,乾沐青轉頭看了春水一眼,見她額上都是汗水。乾沐青拿着棉巾走到床邊,為春水拭去汗水。
“漫貞……”春水握住乾沐青的手,細語道。
乾沐青看着昏迷中的春水在念着別人的名字,面龐上并沒有露出太多的表情,只是把她的手握住,放回了原處。
不知睡了多久春水才真正醒來,當她醒來時發現自己家正身處熟悉的房間。
臨水閣就那幾樣陳舊的擺設,她在這裏待了九個春秋,任何一個角落都是熟悉的。這讓她有種安逸之感,仿佛什麽事也未曾發生,一切都像是過往無數個熟悉的日子一樣平靜,耳邊流淌過的依舊是後院媽媽們拍衣的聲音和煮飯的香氣。
可是當她的思緒沉澱片刻便立刻回想起了宋漫貞的事。
刀、血、屍體……春水思緒猛然緊繃,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卻覺得腦袋像撕裂一般疼痛,眼前暗成一片,所有的顏色都混沌在一起,讓她無法坐穩,重新倒回了床上。
直到乾沐青來開房門,春水才能重新視物,看清了眼前的人。
“你氣血嚴重不足,勸你不要亂動,否則十天半個月也下不了地。”乾沐青手中端着的木盤之上擺放着一盤菜和一碗白飯,她将木盤放置在桌上轉身便要走。
“在刑場阻止我的是你?哼,呵呵呵……你違背自己所說的話,乾沐青。”春水笑道,“我這等陌路人何必勞煩你出手相勸,你大可看着陌路人被亂箭射殺,何苦将其救回?”
“我願意。”
春水操起窗沿的花瓶恨恨地朝乾沐青擲去。花瓶不偏不倚正中乾沐青的額頭,碎了一地。
“你以為你是誰!救世主嗎?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你的拯救!我根本就不想見到你你為何要出現在我面前?!又憑什麽由你的意願來決定我的生死?你作甚不躲?乾沐青!你會不會太自以為是!”春水吼道,“快點從我面前滾開!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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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一直流到乾沐青的眼皮之上,一眨眼,滲入了眼中,染得她眼睛裏全數鮮紅。
“想死現在也可以去,死的方法那麽多,還怕沒錯過了就沒機會死了麽?你的性命的确掌握在你的手裏,但你也要想想你的性命是否只屬于你一個人。魯媽媽高燒不退,開了藥給她但她死活不喝。我可以不顧及她的死活,如果你也能同樣做到的話,你就踏出這個門,一頭紮進護城河裏死個痛快吧。”
乾沐青重新阖上門,屋內只剩春水一個。春水心痛如刀絞,一想到宋漫貞因她而死她就痛苦萬分。她想要找到曾經自毀身體時用的刀,卻不知那把刀被遺落在菜市口的哪個角落,甚至連可以致傷的金簪也不在身邊。心中的悲憤無處發洩,春水被激得渾身戰栗不已,想哭卻落不下眼淚,像個癡人一般矗立在屋子的正中央,默默無言只是顫抖。
最後也是累了,虛浮着腳步去魯媽媽的房間看她,躺在床上瘦了一圈的魯媽媽一見到春水就哭了,拽着春水的胳膊死活不放,也不說話,就是無法停止抽噎。
春水的魂魄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一雙大眼睛紅腫難看,呆呆地望着破舊的窗戶。這屋子的窗戶比臨水閣的還要破舊,站在這裏風不停往裏灌,凍得人夠嗆。這都已是過了立春還跟冰窖似的,嚴冬是怎麽熬過來的呢?魯媽媽,你一直以來的笑容都是怎麽撐出來的呢?
春水握住魯媽媽的手,感覺到她手掌的粗糙幹燥和厚實。魯媽媽一輩子辛苦,從小做了童養媳,十二歲的時候丈夫死了,她便被掃地出門,做了無數的粗活重活,之後被乾沐青收留到青樓裏做了媽媽。可惜就算在青樓想要過上好日子也需要動腦筋往上爬,魯媽媽天生沒這心思,所以在媽媽們中也一直都是打些下手,管一些賺不着錢沒人愛管的姑娘。春水知道魯媽媽根本就沒享過什麽福,雖然她總是叽叽喳喳口上強勢,可是春水比誰都明白魯媽媽脆弱得很,就像現在,什麽話都沒說,卻哭成淚人。
春水嘆氣:“你這個樣子,讓我走也走得不安心。”
聽見春水的話,魯媽媽哭得更大聲,拽着春水的手臂用力縮緊。春水也不坐到她的床邊依舊是站着,她雙腿已經僵硬無比,後背脊柱也像一根棍子般撐着她的身子緊繃得厲害。她一絲力氣也沒有,卻無法讓身體倒下,她仿佛還有一些需要站在這裏的理由。可正是這些理由剝奪了她的幸福,她的追求。
人生在世,羁絆無數,活着多一刻的時間,就會增一刻的辛勞。春水早已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卻還是沒辦法離開。
雖然她已恨透乾沐青,但是卻想要成為她那樣的人——沒有血淚,亦無感情,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就馬上去做,不管別人是否失望是否憤怒甚至是傷心絕望。世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困住她,灑脫來潇灑去……春水就想成為那樣的人。
宋三小姐被斬之後,宋老爺為愛女舉行了一場排場極大,形式繁缛的喪葬儀式。據夏朝法律,被執以死刑的囚犯是沒有被祭奠資格的,屍首也不會交予家眷。既然宋三小姐屍首未在宋府,那麽靈柩裏是否是空無一物?
就算是空無一物,宋府的喪葬之禮也是鬧得全城皆知。
那幾日每日每夜聽見宋府傳來哭泣之聲,晝時尚好,鬧市之氣淹沒了那晦氣。但小城早入夜,到了宵禁之時,那綿延又陰森的哭聲便由宋府傳出,透過每個街道往四方擴散,攪得附近的百姓輾轉難眠。而那哭聲在三日之後子時突然拔高變銳,夜幕之下寂靜的蘭舟城被那哭聲籠罩,氣氛詭異可怖,讓許多人一夜未睡,孩童更是驚到尿床。
那日,天未亮,蘭舟城裏的百姓就聽見了唢吶和銳哭之聲驟起,有人推窗望出,見一條長長的白龍從宋府探出,那正是宋府送葬之隊。
漫天白紙錢飄散,送葬隊踏在鋪着一層薄薄的青色晨光的路面上,色調之冷詭讓家家戶戶的門窗緊閉。送葬隊幾乎繞了蘭舟城整整一圈,讓城裏所有人都被宋三小姐的離去而感到膽戰心驚之後,宋三小姐才真的被送到了山上去。
有人說那一日蘭舟城雖是住滿了人卻仿若死城,雖只死了一個人卻像是全城人都與之陪葬一般。亦有膽大之人讨論着如何去山上撬開宋三小姐的墓碑,把墓中的陪葬品盜走——這麽大的排場不可能讓其孤零零地入土,陪葬品必然豐厚。
只是以前風風光光的宋府在三小姐去世的那段時間內大門一直緊閉,白色的燈籠高高懸挂,七七四十九天都未摘除。更讓人不安的是,宋三小姐去世多日,入夜之後寂靜的蘭舟城內依舊能聽到哭聲。大家都以為是宋府裏的人還浸于傷心的思緒之內,可是細細一聽那哭聲又消失了……想到這裏,就沒人敢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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