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嚴修陡然清靜許多。

這段關系已經維持得比他想象得更長了。難道他還能指望更多,一起過年,成一家人麽?

大年三十晚上,他和父母一起,和家中長輩親戚一起過年。他的父母都是老師,家中親眷不少都在教育口工作。大家一起吃飯,多的是議論各個學校和老師。

嚴修是備受長輩疼愛的那一個。在長輩看來嚴修什麽都好,唯一遺憾的是婚姻不順遂。

嚴修有時候覺得他對家族的感情很單薄,他對父親母親也像對老師那樣。有時候他又覺得他再不能更像嚴家人了。

不管哪樣,他都不願意讓家人失望。他小心隐藏着自己的另一面生活。那種注定會被長輩鄙視的,放縱,随意,漫無目的,只是為了享受的生活。

他盡量不去想鐘唯期這時候在做什麽,在想什麽,或者在和什麽人幹。他們之間,沒有承諾,沒有約束,甚至連個正式的分手都沒有。他像個混蛋一樣滾了。

年夜飯之後,嚴修陪父親下了一會兒棋。他的父親問他,家庭婚姻方面有什麽打算。

嚴修精神無法集中,他遲鈍地說:“不知道,沒什麽打算。”

他母親抱怨了兩句,說之前劉主任給嚴修介紹過的幾個女孩都挺好的。

嚴修父親又問:“那工作呢?你大伯說局裏有個位置,你要不要試試去?”

嚴修說:“我還在考慮。”

他的父親把棋子放下了,說:“你心不在焉的,在想什麽?我從沒有看過你這樣,一副對什麽都無所謂的樣子。”

嚴修說自己喝多了兩杯,掩飾過去了。

年初四那天正好是情人節。嚴修從大半夜開始手機響個不停,收到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他的聯絡人太多,暗戀他的人也多,還有愛搗亂的學生。

嚴修都沒細看。他只注意到鐘唯期什麽都沒有發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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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開學的前一天,嚴修接到鐘清華的電話。

他問班主任請假,開學報到可能會遲到。

嚴修問他出了什麽事,怎麽第一天就要請假。

鐘清華說:“我沒事,是我叔叔住院了。我得在醫院陪他。”

嚴修問:“他怎麽了?”

鐘清華有些說不清楚:“他身體那樣啊,醫生的話不聽,自己造的。”

嚴修挂了電話直奔醫院。他趕得太急,去醫院探病什麽都沒買,到了醫院才匆忙在醫院超市拿了兩樣東西。

雙人間病房裏只有鐘唯期一個人躺着,正在輸液。短短幾周,嚴修看他之前養回來的肉已經掉下去了,臉色也不好,像受了折磨。

嚴修伸手撫了撫他額頭上的亂發,低聲喚他:“鐘唯期。”

鐘唯期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

嚴修問他:“是什麽情況?”

鐘唯期說:“胖子沒告訴你嗎?”

嚴修說:“他沒說明白。”

鐘清華沒說明白,他也沒有勇氣問明白。他不敢問是不是複發。

鐘唯期說:“我的事,我自己頂着。”

嚴修抓着他的手,說:“你還記得嗎,我們高中的時候,食堂要自己帶飯去蒸。不少人都是帶當前一天晚上的剩飯,條件好的,會帶早上當天做的。”

鐘唯期說:“你不就是……我記得你,你媽是老師,還每天早上給你做飯。”

嚴修說:“我也記得你。你經常帶鹹蘿蔔條。”

鐘唯期笑了起來:“你記得我。”

嚴修點點頭。他一開始以為自己完全不記得鐘唯期了,但人的大腦很奇妙。相處的時間越久,記憶回來得越多。

鐘唯期說:“有一次,你給了我一塊肉。我以為你那時候也喜歡我呢!”

嚴修也笑了,他撫着鐘唯期的發頂,低聲安慰他,要他好好養病。

他們正說着話,查房的醫生進來了。醫生一看見嚴修,立刻噼裏啪啦數落開了:“住院你們家裏大人要來啊,不能老讓一個孩子來。你是他什麽人?哥哥?”

嚴修沒否認,問醫生有什麽要注意的。

醫生說:“平時要注意。他有這個……病史的,更要注意了。暴飲暴食怎麽行呢?雖然過年的時候因為暴飲暴食發病的人特別多,但是他這個情況,家裏人一定要注意的。”

嚴修沒聽明白:“暴飲暴食?”

鐘唯期往被子裏縮了縮。

醫生說:“他已經切除了一部分胃了,這個是最忌諱暴飲暴食的。”

她看向鐘唯期,說:“你來告訴你哥哥,你入院的那天,吃了多少東西?”

鐘唯期不吭聲。醫生代他說了:“他吃了一整只雞,三十個餃子,兩斤橘子,還有瓜子花生各種堅果。正常人都要撐壞了好吧。”

等醫生離開,嚴修鐵青着臉,捏着鐘唯期的肩膀,說:“你想找死嗎?”

鐘唯期說:“我不想死,我就是想吃。”

嚴修被他搞糊塗了:“你想吃什麽吃不到,要把自己搞成這樣?”

鐘唯期突然說:“我這段時間沒跟人上床。”

這話驢頭不對馬嘴,但嚴修聽懂了。鐘唯期想說,他的□□得不到滿足,所以只能用食欲代償。

他看着陷在病床裏,穿着病號服的鐘唯期,忽然失了語。

鐘唯期幾天後出院,嚴修抽空去接他。到了醫院才發現鐘唯期那個抗癌協會來了好幾個人。嚴修覺得自己都快成這個協會的志願者了。

回去路上,鐘唯期問他:“春喜路的房子,你還租着嗎?”

嚴修說:“房東問過我。我沒續。”

他把車開得慢而平穩,有車子在後面狂按喇叭超車而過。嚴修低聲罵了一句。

鐘唯期恍若不聞,他只默默看着車窗外,過了一會兒才問:“那我們今後怎麽辦?”

嚴修沒有回答他。

最終章

三月初的時候,嚴修班上出了一件事情,幾個學生起了沖突,兩個男生打了起來。

這在重點高中十分罕見,嚴修作為班主任,連着幾天空閑時間都在處理這事情。

沖突的起因是蔣歆薇過生日,她邀請玩得好的同學一起聚會。這本是一件挺正常的事。但是因為小姑娘漂亮,幾乎小半個班的男生都明戀暗戀她,所以她的交友關系在班上很受人矚目。生日聚會這事情好幾個男生想去。鐘清華也想去,有個男生對鐘清華保證說能帶他一起去,結果鐘清華說給蔣歆薇買了生日禮物,蔣歆薇一臉驚訝,鐘清華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兩個男生吵起來,鐘清華被諷刺又胖又醜,不拿鏡子照照自己。鐘清華罵對方又窮又摳,一次都沒請過客。兩個男生幾句一吵火都上來了在教室裏直接動了手。

不用一個下午,傳得全校都知道了——高一有兩個男生為班花打架了!

幸好當時很快有老師趕到現場,制止了他們,沒有大傷。只是一個流鼻血,一個撞了塊淤青。不過這已經足夠嚴修忙了。先去校醫那裏看了,再找了家長一起去醫院檢查。

鐘清華只有鐘唯期過來,處理過程中,對方家長挺厲害,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出來嚴老師和鐘唯期是老同學好朋友,嚷嚷老師偏心,不公正。

鐘唯期從來不是個吃素的,他的病人身份占據了天然的道德高地,再加上人脈也廣。不怕和對方硬碰硬。

最終鬧了有一周,嚴修才把這件事協調好了。他知道雙方加上他自己,都已經對這件事情疲倦了,家長也怕學校給學生處分,最終先動手的鐘清華沒有給對方賠償,但是當着家長的面給對方道歉。對方也揍得鐘清華流鼻血了,買了一箱牛奶象征性補補營養。

鐘唯期對這結果當然不滿意。他一點好臉色不給嚴修,回頭又把胖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罵胖子太丢他的臉了,打架先動手都打不贏。又罵胖子怎麽那麽呆,這樣将來怎麽談戀愛?最後還是怪胖子胖,難怪沒有女生喜歡他。

鐘唯期正罵着,嚴修的電話打了過來。

嚴修開口第一句話:“你別罵鐘清華。”

鐘唯期不吭聲。嚴修說:“你對他要有耐心,真想幫他就告訴他該怎麽努力。一味罵他,只會讓他更加自卑。”

這是教育工作者那一面的嚴修在對他說話。鐘唯期說:“你怎麽知道我會罵他?”

嚴修說:“你從我辦公室走的時候,臉有多黑,你自己不知道?”

鐘唯期笑了一聲,他說:“現在我知道了。”

他挂了電話,清清嗓子,敲了敲胖子的房間門說:“鐘清華。”

房間門打開了,胖子不情不願打開了一條縫。

鐘唯期說:“我不相信我改造不好你!”

胖子說:“改造什麽?”

鐘唯期說:“你瘦個二十斤,就是型男。等你到了大學,我再教你幾招,不要說班花了,校花你都能泡。那麽什麽蔣歆薇,你回頭看看,只會覺得可笑。”

胖子深沉地說:“我只喜歡蔣歆薇。”

鐘唯期簡直要嗤之以鼻,他說:“她有什麽好?除了長得漂亮。”

胖子回答:“因為她是我的初戀。”

鐘唯期一怔,差點感動得熱淚盈眶:“鐘清華,我一直以來覺得你除了姓鐘,沒有一點像我。現在我終于覺得你是我侄子,親侄子。”

這天晚上,鐘唯期又和嚴修見面了。他們去的是鐘唯期的另一處房子。

近來他們不定時間,又像回到了剛開始那樣,想見了就打個電話。

做的時候嚴修像是有些累。鐘唯期不是不滿足,只是覺得嚴修有些沉重。

完事之後,鐘唯期問:“我還以為這破事結束了,你該輕松了。”

嚴修說:“你以為完了而已。對學生的影響還沒完。”

他換了個姿勢,躺得更舒服些,說:“你搞不懂青春期的孩子……這個年齡的事情。”

在兩個男生家長和解之後,蔣歆薇去他的辦公室,對他說對不起。嚴修說她不用道歉,因為這事情不是她的錯。

蔣歆薇看着他,說:“嚴老師,他們我誰都不喜歡。我喜歡你。”

嚴修立刻起身,打開辦公室門,然後淡定地說:“我很高興你喜歡我這個老師,被學生喜歡是一個老師最大的驕傲了。”

他沒給蔣歆薇任何機會,很快離開辦公室回家了。

端午放假時候,十五中的老同學辦了同窗會。從前嚴修很少去,他錯過很多年同窗會了。鐘唯期更是從高中畢業後一次都沒去過。

嚴修本來不想去的,但鐘唯期想去。

“我們一起去吧,找找當年的感覺。”他興致勃勃。

嚴修說:“我們又不是老夫老妻,找什麽感覺?”

他們不好定義如今到底是什麽關系。長期床伴?情侶?似乎都說不清。但鐘唯期堅持想去,嚴修也就随了他。

二十多個老同學一起吃了飯,看到嚴修和鐘唯期一起來,有女同學笑着說:“這不是班長和學委嗎!你們又湊在一起了。”

嚴修不可置信,看着鐘唯期,問:“我們是班長和學委嗎?”

鐘唯期哈哈大笑起來,他第一次這樣大笑,好像看個傻子一樣。

“嚴老師,你到底遺失了多少記憶啊!”

大家說起了許多舊事。鐘唯期一直微笑聽着,有男同學來給他敬酒,他會說自己的病,衆人一陣唏噓,說班上已經走了兩個同學了,要鐘唯期多保重。也有女同學悄悄告訴嚴修,當初班上有多少女生都喜歡他們兩個,但他們兩個人都是一心學習,不談戀愛。

吃過了飯,大家去十五中逛了逛。

十五中雖然并給了別的學校,但老校區那塊地方還在。舊校舍基本拆完了,只留了兩棟老樓,正巧是當初他們用過的教學樓,牆壁爬山虎密密麻麻,柔軟厚實得如同動物的皮毛。

“真有意思,”鐘唯期說,“我畢業的時候,曾經發誓,我再也不會回來。結果人一病,只能回來,雖然連親人都沒幾個了。”

嚴修與他一起順着操場走過,走到破舊的籃球場邊。不知不覺間,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僻靜處說話。

他說:“你很不甘吧。”

鐘唯期說:“你知道什麽是不甘?我睡過一個鑽石級別的人物,我以為他很喜歡我。結果人家把我甩了,轉頭找了個明星,還把他捧得紅得發紫。這個,叫不甘。”

嚴修好笑:“那怎麽辦呢。我所能贈給你的最寶貴的,只有青春回憶。結果我這個糊塗人,陳年舊事已經忘了太多。”

鐘唯期不說話了。他想說,你可以給我将來的陪伴。

但他沒有勇氣開口。他這樣的人,不配得到承諾。

嚴修忽然說:“放假前,我和校長說了辭職的事情。”

鐘唯期沒想到。他脫口而出:“為什麽?”

嚴修說:“我考慮這件事情有兩年了。辭職了之後自由些。”

鐘唯期像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他說:“自由什麽?”

嚴修說:“各方面。”

他板着臉,不再說話。

鐘唯期默默回味這句話,他又不敢期望太多。

尾聲

嚴修辭職之後自己做了教育機構。初始創業十分忙碌,但他仍保持一周要與鐘唯期見兩三次面的頻率,說得不多,做得多。

創業周年酒會上,嚴修要鐘唯期也來。酒會結束後,嚴修帶鐘唯期去了他的新家。

半夜時候,鐘唯期忽然說:“嚴修,你其實很喜歡我吧?”

嚴修喝了酒,但沒到醉的程度,他說:“你做夢了?”

鐘唯期說:“你不承認,你吊着我,是怕我一旦覺得征服了你,就對你失去了興趣。是不是?”

嚴修冷笑一聲:“你覺得是就是吧。”

鐘唯期被他這一聲冷笑又寒到了,他不敢說話不敢動了。

過了片刻,嚴修把他往懷裏攏了攏,吻了吻他的額頭:“睡吧。我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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