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呼吸越來越亂,心跳越來越快。
我是病了嗎?
夜郁扪心自問,下意識張口,卻連一個音節都沒吐出來。
怎麽回事……
近在咫尺的少年,容色鮮妍,羽絨似的長睫濃密而卷翹,似聞風起舞的蝶翼,輕輕振翅,蕩起他心底絲絲漣漪。
夜郁青澀的喉結滾了滾。
少年不比穿紅衣之時的瑰麗驚絕,明豔動人。今日他穿着茶白色的錦袍,上繡金紅色“鳳凰振羽”,整個人麗而不豔,清貴優雅,別有一番韻味。
“不想叫?”少年雖然催促,但語氣中并沒有不耐煩。
夜郁回過神來,忙道:“哥、哥哥。”
謝岚裳笑意更深,擡手在夜郁腦袋上揉了揉:“乖。”
夜郁臉上燒得通紅。
謝岚裳只當他是害羞,轉身順着桌邊躺了下去:“我腰好酸,幫我捶捶吧!”
夜郁指尖痙攣顫抖,應了聲好,挪過去,雙手握成拳,“噼裏啪啦”的捶下去。
“公……哥哥。”夜郁生澀的叫道,頓了頓才說,“你辟谷這麽久,不餓嗎?”
昏昏沉沉的謝岚裳睜開眸子,笑了:“不餓。”
夜郁“哦”了聲,過了片刻他又說道:“其實,我也會做包子。”
謝岚裳一愣:“什麽?”
夜郁手下“噼裏啪啦”的加重速度和力度,聲音低的好似蚊子嗡嗡:“什麽餡兒都會做。”
謝岚裳好笑道:“你嘀咕什麽呢?”
夜郁:“……發面死面的都會做。”
謝岚裳這回聽懂了,簡直哭笑不得:“我不吃包子。”
夜郁伸過小腦袋:“餃子我也會呀。”
謝岚裳無奈了,他翻身坐起來,目光炯炯的看着一臉天真無邪的小屁孩:“你在謝家快四個月了,就沒聽說我的一些傳聞?”
夜郁眨了眨眼:“什麽?”
謝家家規森嚴,滿門的丫鬟小厮也都是機靈懂事的,都知道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聽的不聽。
再說了,此事乃謝家機密,連謝岚雨知道了都不敢往出說,何況家中下人,根本不會讓他們知道。
謝岚裳注視着夜郁,薄唇輕啓:“我是不人不妖的怪物。”
自己最隐晦的秘密,就這樣毫無設防的洩露給了夜郁。
夜郁聽在耳朵裏,很快回想起來:“大公子在蜃樓之時說的?”
謝岚裳搖了搖頭:“他并非诋毀我罵我,而是在說事實。”
夜郁欲言又止。
謝岚裳:“我從出生開始就沒吃過一粒米,進過一口糧,只飲清水,這便是妖孽。”
“你問我餓嗎?”謝岚裳自嘲一笑,“當然餓,餓的前胸貼後背,餓的嘔吐甚至暈厥,可是沒辦法,我不能吃東西。”
說來也奇怪,關于他究竟是不是妖孽,是什麽怪物,《龍傲天》中只字未提。
就連在昆侖峰頂,秦慕殺他之時說的那句對白,都是原著中沒有的臺詞。
書裏,謝家二公子沒有“不食五谷只喝水”的設定。
難道是因為不重要,他一個炮灰賤受而已,沒幾章就下線了,所以不值一提?
提多了,就是“水文”。
筆墨多了,就是“配角搶戲”。
“不過我長到十歲,有修為在身了,便沒那麽饑餓難忍了。”看夜郁一副大手震撼快要哭了的樣子,謝岚裳忙不着要領的安慰道,“偶爾饑餓一壺水灌下肚,怎麽也飽了。”
夜郁眼圈通紅,心疼的五髒六腑都絞痛起來。
原來,謝岚裳這麽難熬,可他一直不曾外露,永遠是那副雲淡風輕悠然自得的模樣。
他明明很餓,卻只能喝清水。
明明很饞,卻硬要忍着不吃,反倒給別人做這做那,擺出滿桌子豐盛佳肴來折磨自己。
偏偏他一無所知,每天清晨都去謝岚裳房裏用早膳。
餓到極致是什麽滋味?
饞的要死卻只能看着是什麽體會?
夜郁心絞着痛,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反應這麽大,眼淚流出來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跟洩洪似的沒完沒了。
“你哭什麽?”謝岚裳手足無措,“又餓不死人,別哭了。”
夜郁也知道自己不該哭了,可就是止不住,好像續了幾輩子的眼淚要一鼓作氣全流出來似的。
救命!謝岚裳覺得自己好難,誰來教教他怎麽哄小孩?
“給你講個笑話,我十歲的時候去神機閣,天機碑給我取表字“清荷”,我父親當時的臉色就跟桌上這盆君子蘭似的,綠的發光。從那以後,他便認為我是一棵蓮花精。”謝岚裳說着說着就笑了。
夜郁哭的更厲害了。
謝岚裳:“……”
寶子,別再嘤嘤嘤了。
這大晚上的,再哭出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來……
“我都沒哭,你哭什麽。”謝岚裳竟被這小崽子弄得有些輕松。
除了祖母,還沒有人為他這樣哭過。
不對,就連祖母都沒哭的這麽慘絕人寰過!
這世上還有人不計回報的對他好,為他哭,為他笑,為他肝腸寸斷,為他出生入死。
還有什麽可求的?
他也曾埋怨過天道,為何如此不公平,給予秦慕那樣的人渣優待,卻對自己如此苛刻,從小到大,不能吃不能喝,連母親的一口母乳都沒飲過,病歪歪的長大,最後還要被渣男利用,甚至兔死狗烹。
可現在,滿腔的不甘和怨憤,竟随着夜郁的眼淚一并流出去了。
五髒六腑,前所未有的舒暢。
神魂,前所未有的安逸。
謝岚裳忍不住伸出雙臂,将哭的直抽抽的夜郁輕輕攬入懷裏。
“我知你忠心。”謝岚裳閉上鳳眸,“絕不辜負。”
他要将夜郁帶在身邊,永遠。
即便是将來飛升去了神界,也絕不會丢下他。
謝岚裳這樣想着,忽然背上一緊,是夜郁反手抱住了他。
謝岚裳沒動。
夜郁已經不哭了,卻執着的抱着謝岚裳不撒手。
晚風透過窗縫吹熄了蠟燭,屋內的光線暗了下來,夜郁的目光卻異常晶亮。
也不知抱了多久,懷中人越來越沉,夜郁偏頭一看,謝岚裳枕在他肩上,睡着了。
呼吸綿長,芬芳怡淡的清香越發醉人。
謝岚裳做了個夢。
夢裏的他大概七八歲左右,不知是着涼了還是大冬天掉水裏了,渾身止不住的發抖,躺在床上需得兩個人按着,嘴裏稀裏糊塗的說着胡話。
大概是醫修的人站在不遠處讨論着藥方,祖母抽泣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
終于,那些大夫讨論完了,丫鬟心急火燎的去抓藥煎藥。
“小公子昏迷數日,藥要吃,但五谷也不能不入,這樣身子撐不住的。”這話大概是醫修說的。
“不,不行。”祖母的嗓音沙啞,可以聽出她語氣中艱難的矛盾掙紮。
“老夫人,人是鐵飯是鋼,民以食為天吶,小公子尚年幼,豈能不吃東西?”
“這……”
“是藥三分毒,待小公子此番病好後,還是需以食補之法來調養。”
“……如,如意,去,去通知膳房,給二公子熬些粥來。”
“哎等等,告訴他們什麽都別放,就白粥,白粥。”
不知過了多久,如意回來了。
混沌之中,他被人扶了起來,靠在祖母懷裏,緊接着有人扒開他的嘴,捏住他的鼻子,盛了一勺溫熱的白粥灌進他嘴裏。
為了呼吸,他不得不咽下去。
很快,半碗粥吃下了。
祖母大喜,如意也抹着眼淚歡笑道:“看啊,二公子吃了,吃了這麽多呢!”
豈料話音剛落,啪啪打臉!
這世上确實存在庸醫,那群家夥會診多時,藥熬了不少,卻沒一副見效的。結果半碗粥下肚,昏迷多日的謝岚裳當場醒了。
醒了之後,狂吐。
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弓着腰,捂着好似吞了刀子的胃,一直吐一直吐,把所有的粥都吐了出來,明明沒有紅棗桂圓什麽的,就是單純的白水煮大米,他卻好像吞了蟑螂老鼠似的吐個沒完。
吐的胃液都出來了,吐的嘴裏發苦,吐的太陽穴嗡嗡作響,吐的眼前黑一陣白一陣,吐的恨不得将胃整個嘔出來。
夢中,一片兵荒馬亂。
謝岚裳驟然驚醒,外面天色大亮,矮幾上的蠟燭燃盡,他躺在蒲團上,身上蓋着軟毯。
可能是夢境太過真實,可能是昔年遭受的折磨太刻骨銘心,夢醒之後,身體的記憶讓他不舒服起來,他喉嚨發幹發苦,急切起身跑回住處,試圖倒杯水喝。
杯子都在,可盛水的茶壺不見了。
謝岚裳急着喝水,四下一看,瞧見窗臺上放的水囊,他急忙撲過去,端起水囊猛灌一口。
入口清甜,謝岚裳預感不妙。
“咕嘟”一聲,因為慣性咽下去了。
甜甜的,黏糊糊的。
謝岚裳神魂巨震。
他将水囊倒過來,裏面的“黑芝麻糊”稀裏嘩啦的流出來。
謝岚裳大驚失色,是誰,是誰将裏面的東西換掉的?
“诶,你回來了,不看書了?”簡秋從門外進來,手裏端着熱氣騰騰的茶壺,“我剛沏好的,喝點不。”
“哈哈,你不辟谷了?”簡秋看着謝岚裳手裏的水囊,笑道,“忘了跟你說,那裏面裝的是黑芝麻糊,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給我留着我晚上喝。”
水囊是特質的,內部具有不腐奇效。
謝岚裳臉色慘白:“你怎麽不跟我說一聲就私自動用我的東西?”
簡秋被他吓到了:“幹,幹嘛啊,就一個水囊而已呀……”
謝岚裳知道自己沒理由責怪簡秋,畢竟是他自己不察,聞都不聞就喝。
再說了,簡秋也不知道他這毛病,不知者不怪。
只是,要他自己活遭罪罷了……
???
謝岚裳瞪目結舌。
怎麽還不吐?
謝岚裳看向簡秋:“你這個芝麻糊……”
“夜郁做的。”簡秋說,“他做多了,自己吃不完我也吃不完,就借你水囊儲存一下,不能浪費糧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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