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謝岚裳怔怔看着水囊,小心翼翼抵到唇邊,鬼使神差的又灌了一口。
胃沒有絞痛。
五髒沒有翻騰。
多長時間了?
距離他喝下黑芝麻糊,也有一盞茶的時間了。
沒吐,真的沒吐!
謝岚裳單薄的胸口劇烈起伏,難以言喻的驚愕和狂喜湧上心頭,讓他一時之間說不出半句話,只能遵循喜悅的本能,傻傻的笑出來。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不,如果算上前世的話,那就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不進五谷,除了清水和藥湯什麽都不能入口,他的味覺早已退化,除了苦味刻骨銘心之外,什麽都嘗不到。
甜,真的好甜!
謝岚裳緊緊握着水囊,鳳眸微潮,喜不自勝。
簡秋看的一臉懵逼。
不至于吧,雖說夜郁廚藝确實好,但也不至于好喝到哭吧?
簡秋膽戰心驚的湊過去,柔聲細語的安慰道:“好啦好啦,你要是喜歡,就讓夜郁再給你熬一缸。”
謝岚裳眼周濕潤,鼻尖微紅,看的簡秋直心疼。
世人将他這毛病稱為“怪病”,而謝岚裳本人卻解釋為“詛咒”。
無論是病還是詛,一覺醒來突然不藥而愈,究竟發生了什麽,究竟為何會好?
幸福來得太突然,驚喜來得猝不及防。
已然上頭的謝岚裳無暇去顧及這些,他宛如久旱甘霖的旅人,幾乎是貪婪的端起水囊,肆無忌憚的飲了一大口,酣暢淋漓。
塵封多年的味蕾被狠狠沖開,香甜的味道在口腔中橫沖直撞,不焦不苦,醇香絲滑,惹人回味無窮。
謝岚裳奪門而出。
他去了膳房。
鍋裏燒着水,負責門派吃食的女弟子白芷正在往爐竈裏添柴火。
“門主來了?”白芷起身,将髒兮兮的手随意往圍裙上抹了抹,謝岚裳眸光內斂,輕輕道,“有些餓了。”
“門主不辟谷了?”白芷一邊說着,一邊笑盈盈的轉身去掀開蒸籠,熱氣騰騰的素菜包子出爐,一個個白白胖胖,惹人垂涎。
白芷用盤子拿了一個:“門主先墊墊肚子,別吃飽了,青黛在磨豆漿呢!”
謝岚裳點頭,坐下長椅。
包子個頭不小,足有碗口那麽大。其實他一點都不餓,這些年忍饑挨餓的鍛煉出了鋼鐵腸胃,然而被黑芝麻糊一開拓,胃雖然不餓,但舌頭不想再忍氣吞聲了。
他咬一口包子。
口感柔軟,鮮香不膩,很是美味。
他兩三口将包子吃完,白芷笑問:“門主,味道還行嗎?”
“甚是……”美味兩個字還沒說出,謝岚裳臉色突變。
熟悉的感覺來了。
胃裏狂攪,五內翻騰,難以忍受的惡心感如潮水般不斷的往上湧,他險些控制不住自己吐出來。慘白着臉勉強誇白芷兩句,找借口匆匆離開,人走至鎖鏈橋便再也忍不住,弓着背狂嘔起來。
包子、芝麻糊、還有昨晚上喝的清水,無一不落吐了個幹幹淨淨!
胃部發瘋似的不停痙攣抽縮,仿佛在故意懲罰他這個主人“得意忘形”,“你丫想得美哦!”
忽然有人撫上他的脊背,他已經沒有精力去顧及是誰了。
吐的幾乎見了血絲,攪亂的胃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放他一馬,然後,溫暖的指腹貼近他冰涼的薄唇,塞了一樣東西進來。
柔軟甘甜,是蜜餞。
“含着,別咽。”夜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甜蜜掩蓋了嘴裏的苦澀,勉強扶着鎖鏈的雙手終于脫力,他以為自己會就勢滑倒坐到地上,不料身後的少年扶住了他。
謝岚裳頭疼,嗓子疼,胃也疼,實在無力計較太多,便虛軟無力的靠在夜郁懷裏。
真是樂極生悲,自讨苦吃。
謝岚裳無奈閉眼。
可為什麽喝芝麻糊就沒事呢?
莫非他不能吃別的,只能吃流食?又或者其他食物都不可,只能喝黑芝麻糊?
他一邊想着,一邊咀嚼蜜餞,幾乎是賭氣似的咽了下去。
吐吧吐吧。
反正都吐了這麽多了,不懼它再吐一次。
謝岚裳等了許久,等的手腳恢複了力氣,腦袋也不暈了,他的胃也沒再作妖。
???
謝岚裳直起腰板,回頭,看向臉色比他好不到哪裏去的夜郁。
“這個蜜餞?”
夜郁說:“桃脯,我放了很多的糖。”
一道閃光在謝岚裳腦海中掠過,他下意識擒住少年的手腕:“你做的?”
夜郁點頭:“哥哥喜歡?我這裏還有。”
他拿出一方錦布,裏面抱着各式各樣的果脯,晶瑩剔透,似琉璃翡翠。
等等!
謝岚裳呼吸加快,那黑芝麻糊是夜郁做的,他喝了,沒事;這蜜餞也是夜郁做的,他吃了,沒事。
謝岚裳抱着“死就死吧”的心态,伸手撿了塊蘋果脯塞嘴裏,咽下。
夜郁大驚失色:“公子!”
眼瞅着謝岚裳破罐破摔,吃完了蘋果脯吃梨脯,一個接着一個,越吃,二公子臉上的表情就越好看。
那句“您不是不能吃東西嗎”夜郁也不知該不該說了,憋到最後,說出口的卻是:“慢點吃別噎着,我這裏還有芙蓉糕。”
謝岚裳直接問:“是你做的嗎?”
“不是,是簡三公子在山下買的。”
“那我不吃。”
夜郁拿着芙蓉糕的手一頓,心弦微蕩,情不自禁的深深看向謝岚裳。
幾十顆果脯下肚,小半個時辰過去,沒有任何不适感。
謝岚裳心跳如鼓,這個猜測大膽又離譜,但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不想輕易放過。
“夜郁,我想再吃點別的,随便什麽都可以,只要是你做的。”
雖然百思不得其解,但謝岚裳說什麽就是什麽,夜郁絕對不會有二話,因為他知道二公子雖然偶爾任性,但絕對是個有分寸之人,所有決定之事,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因此,夜郁帶着謝岚裳下山,走至江畔,去水裏撈了條魚。
謝岚裳也不知道他咋撈上來的,就是挽起褲腿,下水,手一伸一收,一條新鮮肥美的鯉魚就到手了。
莫非這孩子家裏是打漁為生的,家傳手藝,有經驗?
思考間,夜郁已經架上火了。
處理幹淨的魚肉放在火架上熏烤,直到外皮金黃,輕輕有些焦,火候剛好,再撒上一點食鹽和孜然,香味徹底冒出來了,引人食指大動。
夜郁撕下一小條魚肉,遞給謝岚裳。
謝岚裳早按耐不住了,也不怕燙,張嘴就吃。
“如何?”夜郁膽戰心驚觀察他的反應。
時間一點點流逝。
過得越久,謝岚裳的心跳就越快。
真的是這樣。
他吃夜郁做的東西不會吐!
夜郁本人也發現了,整個人不知所措。
謝岚裳既激動又困惑,可是為什麽呢?
每一步他都從旁看着,從撈魚到上火烤,到最後的放調料,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東西沒問題,有問題的是人。
這孩子究竟有何特別之處,自己的“怪病”對他沒有效果?
夜郁看起來比他還要激動,幾乎是從地上“彈”起來的,興高采烈的問道:“你還想吃什麽,三界菜式,各洲佳肴,我全都能做!”
被喜悅和驚異所包裹的謝岚裳,望着夜郁歡天喜地的笑臉,發現自己反而更冷靜了。
他以為自己會心發怒放,多年“詛咒”一朝解除,從此只要有夜郁在身邊他就可以毫無顧忌的大吃大喝,再也不用飽受诟病“妖孽”二字了,哪怕就此嚎啕大哭一場都不為過。
可事實上,他冷靜的連自己都詫異。
江水滔滔,晴風送爽。
不知為何,謝岚裳心底忽然湧出一股悲切。
這感覺來得突然且兇猛,激的他眼底一濕,可不等他搞清楚怎麽回事,那感覺就驟然消失不見了。
再緩過神來之時,夜郁蹲在他身前,一臉關切的問:“怎麽了,身體不舒服?”
謝岚裳輕輕搖頭,勾唇一笑:“你真是我的福星。”
說完,他便伸手拿來烤魚啃着吃,外酥裏嫩,香氣四溢。
“清荷!你們怎麽在這兒啊?”簡秋從遠處跑來,跑近一看,娃娃臉上寫滿不滿,“靠,居然在這裏偷吃,诶我說夜郁,你昨晚不是跟我說以後封廚,再也不做吃的了嗎,怎麽現在又烤上魚了?”
謝岚裳吃驚的看向夜郁,後者昂首挺胸的看向蹭吃蹭喝的簡秋:“我家二公子若吃,我就做,二公子若不吃,我就封廚。”
簡秋湊到謝岚裳身旁嘀咕:“你這護衛咋撿的,我也想撿一個去。”
謝岚裳不答反問:“找我有事?”
“嗯。”簡秋往石頭上一坐,說,“我要走啦。”
“終于舍得回家了?”
提起這個簡秋就愁眉苦臉:“不回不行啊,我堂弟十歲了,家裏人都沒空,只能勞累我帶小孩,有夠煩的。”
謝岚裳瞬間聽出了言外之意:“你要去仙人島?”
仙人島神機閣。
每個世家公子小姐在滿十歲的時候,都要去求取表字。
簡秋:“沒錯,我帶他去神機閣取個字就回來。”
謝岚裳不假思索道:“我也同去。”
簡秋吃了一驚:“你去幹嘛?”
謝岚裳勾起嘴角,桀桀一笑:“這不是舍不得你麽。”
簡秋頓時一臉被雷劈中的表情,一把抱住謝岚裳嚎起來:“嗚嗚嗚嗚,就知道荷妃舍不得朕,也不枉朕獨寵你一人!”
謝岚裳皺眉:“起開。”
“好的。”
目送瘋瘋癫癫的“陛下”滾蛋了,謝岚裳起身也準備回去收拾收拾,夜郁忍不住追問:“哥,你去神機閣是……”
“神機閣號稱能洞察天地,曉過去,知未來,觀陰陽,定乾坤,測旦夕禍福,斷兇吉災厄。”謝岚裳目光內斂,陰鸷沉沉,“有些事,我得去問個明白。”
譬如,他謝清荷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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