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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一聲,潮濕的天際遽然落下一道雷鳴。

握着筆的皓白手腕随之一顫,草紙上瞬間暈開一團墨漬。

少女似陷在夢裏,眉心蹙起,手中的筆也捏得很緊,緊到指節都隐隐泛白,直到窗子被風吹開,冷風灌了進來,她猛地睜開眼,看到燭臺上那幅題着“靜思堂”的字畫。

姬玉落盯着這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看了許久,才徹底從夢中刺骨的寒冷中清醒過來,視線逐漸清晰。

她在靜思堂,姬府的靜思堂。

上月初,姬家長女與鎮撫使霍顯在寺裏禪房“私會”被人撞破,成了整個京都茶餘飯後的談資。

而後還不等姬家将姬玉瑤送到偏遠的莊子裏去避嫌,霍顯就以與姬家女兩情相悅為由,向皇上求旨賜婚,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女子在這種事上又向來吃虧,姬家失了清白和體面,有口難辯,只能眼睜睜看着賜婚聖旨,此事徹底沒了轉圜的餘地。

姬玉瑤也自然而然成了害姬家名聲受損的罪人。

姬玉落如今頂替了姬玉瑤的身份,自然也要代她受罰,只是足足一個月過去,京都已然入冬,也不知還要将她關到幾時去。

再看眼前,手邊的油燈早已熬盡,草紙上赫然寫着個“霍”字,只是被墨漬染了半截,只剩下頭頂半個“雨”。

她撂下筆,握了握有些發麻的手心,正起身去合窗時,屋門發出一道經年未修的“吱呀”聲,在清晨顯得十分突兀難聽。

姬玉落頓了頓,擡眸看去,撞進一雙沉斂的眸子

來人負手而立,一身绛紫色官袍将他襯得很不平易近人,清冷的眉目與跟前的少女有說不清的相似,眼尾的細紋若隐若現,更添嚴峻,年輕時的書卷氣在他身上釀成了沉甸甸的威儀,不笑時令人生畏。

他正是姬家的家主,姬崇望。

姬玉落很快垂下眼,像是不敢與他對視,聲音很輕,顯得畏懼:“父親。”

短短一個月,姬崇望的聲音仿佛滄桑了十歲,他不經意間嘆氣,沉聲道:“宮裏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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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姬玉落半擡了下眸,想必是欽天監定下了吉日。

果然,就聽姬崇望道:“欽天監擇了吉日,就在下月十八。事已至此,再多說也于事無補,你母親會給你請個教習嬷嬷,你跟着多學規矩,往後——”

“謹言慎行。”

謹言慎行,這幾乎是姬崇望的座右銘。

盡管這麽多年來,姬崇望可以說是平步青雲,但許是因寒門出身,他對地位名聲向來格外愛重,說話做事皆講究規矩,絕不輕易授人把柄,對府裏人也同樣要求甚嚴,尤其是膝下的兒女。也正因如此,他的名聲确實經營良好。

而他眼裏的姬玉瑤,大概就是壞了他那鍋粥的老鼠屎。

姬玉落配合地紅了眼,“可我與霍大人根本就——”

“如今你與霍顯真也好假也罷,聖旨已下,由不得你選,也由不得我選!”姬崇望厲聲打斷她,深吸一口氣,才恢複冷靜道:“你只需本本分分的,在閨中準備成親事宜,別再惹出事端。”

姬玉落像是被他唬住,怯怯地說:“女兒知道了……女兒,謹記父親教誨。”

見她這般唯唯諾諾,姬崇望動了動唇,剩下幾句訓誡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不是個慈父,對兒女素不親近,也鮮少插手後宅瑣事,但不代表他一無所知。姬玉瑤自幼在府裏是如何受人輕慢,又是怎麽被逼得只能去承願寺躲清靜,你當他真不知?

他當然知道,他不過是不在意罷了。

畢竟誰家後院沒點糟心事,只要不鬧到外人面前,只要不損了姬家的體面,他便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因此他雖與長女相處甚少,但卻還算了解她的脾性,膽小軟和,沉悶得很,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不吭聲,只會一個勁兒往後縮。

面團似的,毫無棱角。

這樣的性子,恐怕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做出那種出閣的事來。

姬崇望閉了閉眼,當初乍聽承願寺一事時他确實很惱,但後來也想明白,這事兒十有八九,是被算計了。

思及此,再看“姬玉瑤”時,姬崇望的臉色多少有些複雜的悵然。

只見一陣涼風吹來,姬玉落掩唇咳了兩聲,身形單薄得像是一陣風就要刮跑,姬崇望口吻難得緩了緩,擺手道:“行了,回屋去吧,不必再呆在靜思堂了。”

姬玉落忙應下是。

臨了,姬崇望又說:“你母親在氣頭上,那日說話重了些,你也別怪她。”

姬玉落當即搖頭道:“是玉瑤牽連了姬家,又怎敢怪罪母親,只盼母親早日消氣,莫要傷了身子。”

“你能這樣想最好。”姬崇望欣慰地點點頭,這才離開。

待那雙黑靴消失在視線裏,姬玉落才慢慢擡起頭。

她臉上神色漸斂,唇角挑起一抹嘲諷似的笑,眸裏原有的那點膽怯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漫不經心的涼意。

“小姐!”

姬玉落側身看,就見綠衣丫鬟撐傘小跑過來。

碧梧跟在姬玉落身側,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神情,紅着眼欲言又止:“小姐可知,日子已經定下了,就在……就在下月十八。”

姬玉落步子很慢地往所居的角苑走,“父親适才來過,與我說了。”

見她神色平靜,與那日在承願寺醒來時哭到暈厥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碧梧一時摸不準她家小姐是禁足一個月想開了,還是強裝鎮定。

應當是後者吧,畢竟這十七年,小姐在姬家過得實在坎坷,簡直是有苦難言,唯一的寄托便是倚仗這嫡長女的身份,來日出嫁能嫁個好人家,誰曾想……

丫鬟想到那個名字,生生打了個冷顫。

恐怕将來的日子,只會更難,而她家小姐又不是個擅長盤算的人。

碧梧只好多替她操一份心,于是吸了吸鼻子,斂起哀傷的神情,斟酌道:“小姐,奴婢聽說前不久夫人在替三小姐相看人家,私下與安國公府說定了親事,但賜婚聖旨剛下,安國公府那頭便打了退堂鼓,轉頭與別家說親去了,夫人就是為這事兒才這般惱火,恐怕還沒消氣,咱們這些日子還是不到夫人跟前去好。”

姬玉落稍頓,随後面露了然。

碧梧口中的三小姐正是姬玉瑤名義上的嫡親三妹,姬娴與,林婵有多厭惡長女,就有多疼愛幼女,她将姬娴與護得跟眼珠子似的。

這也就也怪不得出了承願寺一事後林婵會比姬崇望還要惱怒,幼女即将及笄,而一旦姬家與霍顯扯上關系,勢必讓人避之不及,那這親事還怎麽談?

她很輕地嘆了聲氣:“你說得是。”

見她嘆氣,碧梧又焦急道:“可小姐也萬不能與夫人一直這麽僵着。眼看婚期将近,一切都需夫人多多勞心,即便是往後去了霍府,也免不得要倚仗家裏,夫人她……雖待小姐不如三小姐親厚,那也是因太信什麽大師所言,對小姐有所忌諱罷了,但說到底,您與夫人是親母女呀。”

“夫人頭疾許久,小姐不是與靜塵師太學了好些個治頭疾的方子麽,過幾日待夫人氣消了,也能派上用場,夫人身子一好,心情便也好,屆時便更好說話了。”

“還有三小姐。三小姐素來便待小姐和善,從未因閑言碎語與小姐疏遠,這回丢了安國公府的親事,奴婢瞧她也并不怨小姐,還常常與奴婢打聽您呢,若是三小姐能幫着在夫人面前說兩句,那是再好不過了。”

碧梧苦口婆心出着主意,姬玉落心不在焉地聽着,時不時應和兩聲,直至一股馥郁的花香飄至鼻端,她驀地頓步,擡頭看去。

對面的青牆內探出一朵朵嫩黃的花。那是姬崇望最喜歡的臘梅。

碧梧順着她的目光一瞥,不解道:“小姐,怎麽了?”

姬玉落道:“這花兒養得真好。”

“可不是嗎,阖府也就顧姨娘院子裏的臘梅開得最香了。”碧梧回府這一個月,許多情況也摸得清楚,忙說:“聽說這些臘梅都是從燕陵運來,可難養好,顧姨娘照顧得跟寶貝似的,老爺都誇呢。”

“是嗎。”

姬玉落收回目光,口吻似乎也并不關心,“雨大了,走吧。”

濕滑的青石地上是四方屋檐的倒影,她眼眸微阖,目光淡淡地盯着水裏那映出臘梅的院子。

扶夏苑,是妾室顧柔的居所。

姬家人口簡單,姬崇望醉心公務,不好女色,屋裏除了個主持中饋的夫人,就只剩這一房妾室。

但其實當年,姬崇望并無心納妾。

姬家的老仆人都知道,夫人乃老爺恩師之女,夫妻二人最初也琴瑟和鳴過,直到夫人有了長女,本就驕縱的脾氣愈發易怒,夫妻二人頻頻争執,漸漸離心,老夫人為了自家兒子着想,便擡了一妾室進門。

這女子模樣平平,但勝在性子溫婉,竟難得得了姬崇望幾眼青睐。

姬崇望這個人十分克制,他所謂的青睐也不過是多去扶夏苑喝兩杯茶,然而林婵心眼小,卻是容不得別人比她好,于是愈發刁難,倒是将顧柔襯得愈加溫婉可憐。

可都是千年的狐貍,能在大宅院裏站住腳,哪有什麽純良可欺而言。

反倒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姬玉瑤就是那條倒黴可憐的魚。

妻妾不睦已久,顧柔最知林婵的痛處,專挑要害處下手,她最常在林婵面前說的一句話就是“大小姐生得卻不像夫人呢”。

這樣看似随口一說的話,能激起林婵的滔天怒火。

而姬家這位大夫人的段位屬實有點低,她只會把所有火氣撒在那個讓自己不快的長女身上。

她總是罵得很難聽,實在氣不過還會動手,陰雨天裏罰跪、烈日下罰站都是常有的事。

最後一次下了狠手,大抵是在三年前。

那日扶夏苑診出喜脈,且不知哪個看相的說是個男孩。

姬家一直沒有男丁,林婵在生了姬娴與後傷了元氣,往後再難有孕,這也是林婵心裏的一道坎,可好在顧柔膝下也只有一女,兩人争鋒相對多年,卻也算打了個平手。

然顧柔一旦誕下男丁,這種平衡也就打破了。姬玉瑤就是在這個檔口撞上了臉色難看的林婵,于是連日的謾罵責罰不斷,她不能對在孕中的姨娘如何,還不能拿自己的長女出出氣麽。

左右也不是什麽值得心疼的人。

姬玉瑤被折騰得大病一場,這事之後,她就以為姬家祈福為由躲去了承願寺,一去就是三年,偶有回府,也不過是三五日,并不敢久留。

期間顧柔确實誕下了個男嬰,成了姬家的大功臣,連病重多年、足不出戶的老夫人都去探過她。

只可惜,妾室就是妾室,庶子就是庶子。

林婵欲将顧柔的兒子養在自個兒屋裏,記作嫡子,姬崇望自是樂意,卻礙于情面耽擱許久,此事沒個定論。但顧柔心中有數,這事不會拖太久。

深宅中的婦人,若無所倚仗,連兒子都能不是你的。顧柔深谙此理,可她不過小門小戶出身,能指望的就只剩一個女兒。

可偏偏,姬崇望又險些毀了她這點希冀。

姬雲蔻行二,時已十六,到了議親的時候。在顧柔的百般期待下,姬崇望卻是透露出有意将姬雲蔻許給自己的得意門生,一個寒門士子。

說實在話,姬崇望當真是一番苦心。

多年官場沉浮,他早就獨具慧眼,給姬雲蔻挑選的夫婿是他衆多學生裏最拔尖之一,來日封侯拜相也未嘗不可。

可惜顧柔沒有那麽長遠的見識,只覺得若是女兒嫁給個窮書生,她們娘仨後半輩子,也就真真正正沒有指望了。

就在她苦于如何不動聲色打消姬崇望的念頭時,傳出了承願寺的事。

那位三年來跟個隐形人似的姬家大小姐,就這麽被輕易賜婚給霍顯了,顧柔簡直好生感慨,在姬家人人憎惡這門親事時,她只恨不得能讓自己女兒替上。

有人避之若浼,就有人趨之若鹜。

顧柔從不認可姬家人那副孤身自好的清正做派,如今本就是個追權逐勢的世道,何必非要做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蓮?

至少對扶夏苑這對母女來說,皇帝寵信、手握重權的霍顯,顯然要比那寒門士子好上太多。

恰在姬玉瑤回府的前兩日,顧柔不知打哪得知,霍顯求娶姬玉落并非基于情愫,不過是為迫姬崇望與之為伍的手段,乃是有意為之。

言下之意,他要的不過是姬家女。

可姬家女,又何止姬玉瑤一個?

姬家三女,若是沒有姬玉瑤,姬娴與又尚未及笄,那就只剩庶女姬雲蔻了。

人的貪念和欲望是最好的膽量。

是以,顧柔起了殺心。

反正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長女,死了就死了,姬家不會在她身上耗費精力去追查所謂真相,他們只會草草揭過,再焦頭爛額地去忙由此引出的其他煩心事。

姬玉瑤無疑是最合适的犧牲品,于是——

于是那個暴雨如注的深夜,成了最好的動手時機。

作者有話說:

1.說一下本文設定,雙胞胎姐妹,但女主不在府裏長大,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現在的存在,她假裝姐姐也沒有人知道,來龍去脈大概要看到十章左右才明白,請不要着急。

2.前幾章後宅內容比較多,但總體非宅鬥向,故事可能朝着奇怪的方向發展。

3.關于女主人設,女主是個道德感比較低的人,不是完美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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