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角苑不僅偏僻,也很簡陋。

其實此處全然稱不上是一座院子,外圍不過是用栅欄隔出一個獨立空間,裏頭也只有兩間屋子,正中那間用作正室,在幾棵高大槐樹的遮擋下顯得分外低矮寒碜。

屋裏更是沒什麽貴重擺件,唯一值錢的只有桌角那只小巧的紫金香爐,爐身刻着令人眼花缭亂的梵文,一看就是從寺裏帶回來的東西。

許是長年累月點着同一種香,即便不焚香時也能聞到一絲淡淡的清甜,似果香又似藥香。

榻前擱置着兩個小箱籠,都是從承願寺回府時匆忙拾掇的物件,碧梧沒将這些東西擺起來,說:“沒幾日沐秋苑就會差人來,到時候咱們就要搬回去了。”

姬玉落看她,顯然還沒來得及知道這事,道:“要搬回去?”

碧梧點頭道:“是老夫人發的話。想來也是,下個月小姐出嫁,總不好從這個犄角旮旯走出去。”

姬家到底還是要面子的。

說罷,她小聲感慨地說:“沒想到竟是這樣回去的。”

碧梧說的沐秋苑是姬府主院,之所以說是“回去”,是因從前她們主仆二人就住在那兒。

嫡親的姑娘,住在主院再合理不過。

只是大約在小姐八歲時,無意碰碎了一只杯子,那杯子平平無奇,也不算貴重,可夫人偏是大發雷霆,罰她跪了好幾日。

以往夫人待小姐也不算好,那日尤為可怖,連年紀小小的碧梧都還記得那個眼神,要吃人似的。

于是那麽小的人兒,當即就發起高熱。

這一病不要緊,卻是連累常來尋她玩兒的三小姐也染上了風寒,夫人當時就急了,将小姐安排到角苑,打發了嬷嬷照料,從此竟再沒提要她回來。

而後嬷嬷也受不了清苦,沒兩個月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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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梧後來旁敲側擊過,都被不痛不癢地擋了回來,還以為這輩子都回不去沐秋苑,誰能想到竟是以這種方式,真是天意弄人……

這頭碧梧正傷春悲秋時,卻沒從自家小姐臉上看到一絲追憶往昔的悲怆,她只是輕點了點頭,道:“那也挺好。”

随後閑适地翻出箱籠裏的醫書。

這些書頁面泛黃,看着陳舊,大概有兩三個年頭那麽久,都是承願寺的靜塵師太所贈。扉頁上“姬玉瑤”三個字也寫得秀氣端正,筆鋒婉轉,一撇一捺間都透着大家閨秀的溫柔。

書上還做了許多批注,看得出主人的用心,空白頁上更是摘了許多緩解頭疼症的藥方。

頭疼是林婵的老毛病了。

這些都是為林婵搜羅來的治病藥方,真真是個大孝女。

姬玉落看着這頁小字不由失神,眉間浮出點隐晦的輕蔑,正要将這頁撕下來時,“吱呀”一聲,屋門被匆匆推開。

伴随而來的還有小姑娘嬌俏又急躁的聲音:“阿姐,阿姐!”

珠簾嘩啦啦被撩開,又猛地垂落下來。

姬玉落擡眸,就見一個身着鵝黃錦裙的姑娘帶着一身水氣疾奔而來,她尚未長開的面容顯得青澀,小兔兒似的眼睛淚灣灣的,臉上的淚糊成一團,可憐死了。

是姬娴與。

她上來就将姬玉落拽起來,轉了兩圈,哭道:“我看看,讓我看看。阿姐身子羸弱,在靜思堂過得好不好?餓着了嗎,凍着了嗎?都、都瘦了……”

最後一個字哭腔拖得老長,難過的情緒簡直都要溢出來了。

姬玉落不動聲色地抽回手,道:“沒這麽嚴重,外頭下着雨,三妹怎麽跑來了,着涼了可如何是好?”

姬娴與重新握住她,聲淚俱下:“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阿姐出了事,我卻幫不上忙,我求過母親,可母親更惱了,将我禁在了屋裏,我實在是想不到別的法子……對不起阿姐。”

她說着垂下頭,眼淚跟斷了線似的,啪嗒啪嗒掉個不停。

女孩看似瘦弱,但是勁兒不小,攥得她很緊。

姬玉落只好作罷,溫柔地說:“這怎麽能怪你呢,何況……是我連累了你的親事。”

姬娴與抹了把淚,哽咽道:“瞎說!我才不在意什麽親事呢,我只要阿姐好好的。再說這也并非阿姐本意,我最了解阿姐,你才不是旁人說的那樣,誰不知道那霍顯作惡多端,又與父親不睦,定是他有意坑害!”

她說時忿忿不平地捏起拳頭。

小姑娘目光灼灼,當真滿心滿眼都是她阿姐。

這個三妹自幼被林婵捧在手心,可半點沒有沾上林婵的驕橫無理,待人寬和又真心,對姬玉瑤這個嫡姐更是好到沒話說。

姬玉落表露出适當的感動,道:“你的心意阿姐知道了,可你今日來這裏,母親知道嗎?小心她又罰你。”

林婵是不喜她們姐妹走太近的,她總說姬玉瑤命格犯沖,會牽連到姬娴與,故而百般阻撓。

可姬娴與并不在意,道:“我适才聽到母親吩咐人來讓阿姐搬回去,嬷嬷應當就在路上了,我只是腳程比她快,提前來知會阿姐,過會兒我就同你一道回去。”

說罷,她又開始嗚嗚咽咽,“阿姐受苦了……”

那張漂亮的臉蛋皺成了包子,姬玉落被她哭得腦仁直跳,險些繃不住抽了抽嘴角,好在這個情形沒持續多久,果真就如姬娴與所說,林婵派來傳話的嬷嬷到了。

姬娴與總算止住哭泣,姬玉落迫不及待地帶着箱籠随之搬往沐秋苑。

婢女引她進門,卻并不是姬玉瑤從前那個屋子,而是連着沐秋苑後的別院。姑娘大了,都是要分出來獨住的,也就是姬娴與還尚未及笄,依舊在林婵眼皮子底下住着。

這別院雖比角苑寬敞許多,但因久無人居,攢了一地落葉,院子裏的人受林婵耳濡目染,對姬玉落态度很是冷淡,只道:“夫人跟前差事重,姐妹們騰不開手,大小姐身邊的丫頭看着伶俐,這些小事當是能辦好的。”

姬玉落但笑不語,對上丫鬟略顯不耐的神态,識趣道:“自然是服侍母親要緊,我這裏不打緊。”

婢女似笑非笑,心情愉悅地昂着頭顱出去了。

碧梧則神色恹恹,這院子不大不小,收拾起來相當費勁,可她亦不敢開口使喚沐秋苑的下人。即便是做丫鬟的,也分三六九等。伺候老爺夫人的是頭一等,相反,大小姐身邊的則是最次等。

可能如何呢,怪只怪大小姐命不好,她的命也不好。

碧梧認命去收拾屋子,窗牖甫一推開,厚厚的積灰便漫天揚起,只聽窗外幾個婢女抱着掃帚低聲閑聊:

“大小姐可真有臉,攪黃了三小姐的親事,還敢搬來夫人身邊。”

“可不是,夫人午膳都少用了半碗飯,大小姐在一日啊,咱們的日子怕是都不好過。”

“怪不得說是掃把星,快嫁出去吧。”

“那我們離她太近,會不會沾上晦氣?我聽旁人這麽說的……”

聲音雖低,卻一個字一個字從窗外飄了進來,叫人聽了個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碧梧聽清了,姬玉落自也聽清了。

若是真正的姬玉瑤聽了,興許是要悶悶不樂許久,但她并不是,姬玉落無動于衷,甚至有些想笑,然轉身卻見碧梧紅着眼欲要安慰她,于是姬玉落稍頓片刻,将自己端成姬玉瑤那樣淡淡然的樣子,勉力一笑,道:“我無礙。”

這樣故作雲淡風輕的表情,反倒讓碧梧腦補出一萬種心酸,只覺愈發凄凄,唇齒溢出一聲惆嘆。

姬娴與惦記她阿姐在靜思堂吃不好,剛進院子便去小廚房搜羅了幾疊糕點,卻在去別院的路上被林婵逮了個正着。

屋門一阖,母女二人大眼瞪小眼,氣氛降到冰點。

須臾,林婵目光落在姬娴與手裏的食盒上,深吸一口氣,道:“我說了多少次——”

“離我阿姐遠些,是吧?”姬娴與繃着小臉,搶了林婵的話。

林婵被她一噎,惱道:“旁人都恨不得躲着,就你往上湊,我怎麽、我怎麽就生出你這麽個傻女兒?”

姬娴與壓了壓眉,說:“可我這麽多年不是好好的?那些臭和尚胡言亂語母親也信,阿姐也是你親生的呀,母親可知阿姐會有多寒心?……人心都是肉長的,母親的心怎麽是鐵做的。”

林婵臉色冷下來,道:“你懂什麽?反正你不許去,來人,帶三小姐回屋!”

從小到大,姬娴與沒少因為姬玉瑤被林婵軟禁,是以一聽“來人”二字,條件反射地抱着食盒拔腿就跑,根本沒給林婵反應的機會。

林婵一怔,氣得頭疼病又犯,摁着太陽穴頻頻蹙眉,“這丫頭……”

嬷嬷扶住她,給她倒了杯水緩緩氣兒。

其實林婵不過三十四五的年紀,本該還姣好的容顏卻顯得愁苦,她這些年過得不順心,因為妾室顧柔,也因為姬玉瑤。

只要一想起姬玉瑤,她心裏就像堵了個大石頭,日日壓得她喘不過氣,尤其是每聽姬娴與在她面前念起阿姐長阿姐短,她更是猶如吃糠咽菜一樣難受。

萬嬷嬷哪能不知她的郁結所在,只嘆道:“夫人也莫要再攔了,她們姐妹情深,夫人這麽攔着,只平白傷了你與三小姐之間的母女情分,這又何必?何況大小姐還能在府裏住多久,由着她去吧。”

林婵不情願地蹙起眉頭,聽了這話心中萬分懊悔。

早知兩三年前姬玉瑤及笄時便該多操心她的婚事,那時若是相看人家,眼下早就嫁出去了,擇一遠離京都的夫家,既不必煩心姬娴與時時親近她阿姐,也沒有如今霍顯什麽事,如此與安國公府的親事也能更順遂。

可她這兩年所有心思都放在顧柔那兒子身上,沒顧得上這事兒,誰料轉眼事态便發酵成今日這個樣子。

思及此,林婵重重閉上眼,“……都是孽緣。”

那廂,姬娴與不僅安排了吃食用具,還命人将別院收拾了個幹幹淨淨。有人疼和沒人疼的區別就在這裏,她說的話下人無敢不從。

院子裏很快就整潔起來,連涼風都暢快,吹得樹葉簌簌落下。

姬玉落倚在窗邊,手裏把玩着簪頭上圓潤的珠子,傍晚的餘晖落在她濃密卷翹的眼睫上,仿佛一層朦胧的金色波光,讓她整個人的氣質都顯得出塵不染。

碧梧就近欣賞了下美人,而後遞上食盒,道:“這是三小姐送來的糕點,她還記得小姐喜歡甜食呢。”

姬玉落目光從簪子落到那瓷盤上,又聽碧梧“欸”了聲,從食盒裏摸出了個小匣子,一打開是三只玉镯,顏色各異,其中最打眼的是只紅玉镯。

那玉紅得能滴出血,色澤質地皆是上乘,不是外面店肆裏能随意買到的稀罕物,恐怕是林婵給姬娴與的,且看表面沒有半點磨損,足以窺見前主人的珍視。

連碧梧這樣不識貨的小丫鬟也不免贊嘆,又道:“三小姐可真好,若說府裏還有誰真心待小姐好,怕是也只有三小姐了。”

姬玉落摩挲着玉镯,濃長的眼睫遮蓋住瞳孔裏的不屑,她面上看不出半分喜樂,只從嘴角扯出個令人品不出意味的弧度,說:“是啊,她性子天真純良,讨人喜歡。”

姬娴與對姬玉瑤是存着一份愧疚之心的,因她覺得,林婵太疼愛她,而又太冷待姬玉瑤,好似是她搶走了屬于阿姐的那份關懷,于是她費盡心思從方方面面找補,林婵給她什麽,她便都要分一半,甚至更多給姬玉瑤。

好像這樣就能讓兩人之間變得公平。

未經世事的少女,想法總是格外美好。她甚至還努力修補着林婵和姬玉瑤之間的母女情,以為再過幾年,林婵想開了,不再介懷姬玉瑤那被斷言八字不祥的命格,便能多疼愛她一些。

更可笑的是,姬玉瑤也是如此以為。

“噠”一聲,姬玉落扣上匣子,目光悠長地投向窗外,聲音淡了下來,“就是天真過了頭。”

有些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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