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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娴與正托着腮在窗邊翹首以盼。

見婢女兩手空空回來,她撐着下颔的手肘一拐,忙迎上前,兩眼放光道:“阿姐收下了?”

婢女點頭,“收下了,大小姐說糕點很合口味,讓奴婢替她帶聲謝。”

姬娴與忙追問:“她打開看了?那镯子呢,她可喜歡,可有推拒?”

婢女想了片刻,道:“聽碧梧說大小姐把玩了那只紅玉镯許久,想來是喜歡的。”

姬娴與笑着松了口氣。

這三年她們姐妹見面次數寥寥,偶爾姬玉瑤回府時,姬娴與總會送她這個送她那個,将自己的寶貝家底搬到她面前,如果有那麽一兩件能讓姬玉瑤喜歡,那比她自己留着還要開心。

可阿姐喜歡的東西太少了,只偶爾實在拂不開她的好意,才揀一兩件最不值錢的。

其實姬娴與明白,她不是不喜歡,她只是在不動聲色地疏遠她。

可她們姐妹之間,最初也并非如此。自幼的情誼最是真摯無暇,只是在母親日複一日的責難下才到了如今這般尴尬的境地。

姬娴與不喜歡這種改變,只覺得難過,然她苦口婆心也沒能勸服林婵,就只好自己努努力去讨姬玉瑤喜歡,竭力拉近逐漸生疏的關系。

為此,姬娴與對姬玉瑤可以說是殷勤得過分。

她像打了雞血,翻着妝奁道:“原來阿姐喜歡紅玉石,我記得去年宮裏賞了塊差不多的血玉,我是打成戒指還是磨成耳珰了?快給我找找。”

婢女常常為自家小姐這種倒貼方式汗顏,然見她要将妝奁整個掀開來了,忙替她找起來。

好一陣翻箱倒櫃之後,姬娴與心滿意足捧着那副血玉耳珰,只是眼下天色已暗,不好再遣人往別院跑一趟,她只好按下內心欣喜,無比期待明日到來。

明日一早,阿姐總歸是要來給母親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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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她又可以見到阿姐了!

在姬家這樣分外講究的人家,晨昏定省是免不了的規矩,翌日清晨,姬玉落來到主院,只是本以為林婵今日依舊會百般刁難,沒料她異常安分,甚至有些蔫兒了吧唧的。

四目相對,兩人皆是無言。林婵捧着茶盞慢慢啜飲,晾了她一陣,才慢條斯理道:“出嫁在即,你還有許多要學的,給你請的教習嬷嬷就要到了,你同她好好學,日後在人前,也別丢了規矩。”

姬玉落應下,時下女兒家出嫁都得請個教習嬷嬷來走個過場,這也并不代表林婵就對她好了。

只見林婵略顯糾結地動了動唇,半響才吐出一句話:“若有什麽短缺的,就和萬嬷嬷說。”

口吻生硬,顯然不是發自內心的話,看她那副憋悶的樣子,像是被人告誡過。

府裏能壓得住林婵的,不是姬崇望就是老夫人江氏,姬崇望不管瑣事,那就是江氏授意了。

果然,林婵又囑咐了幾句有的沒的,才說:“這箱頭面是你祖母另外給你添的陪嫁,她病中還挂念你,得了空去看看她老人家。”

說罷,萬嬷嬷便擡來個方方正正的箱子,箱子裏是一套十二支釵的頭面,金光閃閃,霎是好看,打開時連林婵也不自覺多瞥了一眼,眼裏多有可惜,這是老夫人陪嫁裏相當值錢的物件了,本以為會留給娴兒……

姬玉落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還大驚小怪道:“這……是祖母給我的?”

林婵如鲠在喉地“嗯”了聲,好生不舍。

姬玉落嘴裏說着謝過祖母的話,眉梢微不可查地提了下,這個祖母她幼時曾見過一回,是個滿心滿眼只為姬府的日後打量的人精,慣會趨利避害,從不做于姬府無用的事。

正暗自揣摩着,今日的晨醒就結束了。臨了,林婵斜眼提醒道:“十五那日別忘了。”

十月十五是姬老太爺的忌日,他的牌位供在寺裏,每年這個時候,阖府都要去上香祭拜,饒是素來被邊緣化的姬玉瑤,都不得缺席。

姬玉落自然是不知此事,但她現在知道了。她稍頓片刻便應下,離開主院後,路上她問碧梧:“府裏昨日可有要事發生?”

碧梧茫然看她,不由惶恐道:“奴婢未曾聽說,小姐,怎的了?可是夫人說什麽了?”

想也是,碧梧整夜都囿于別院,她能知道什麽。姬玉落搖頭,道:“沒什——”

話音未落,長廊拐角處迎面撞上個人,姬玉落後退半步站穩,擡頭見原來是姬雲蔻。

姬家三姐妹裏沒有模樣平平的,她們大多都承了姬崇望的好皮囊,哪怕是顧姨娘生得一般,綜合生下的姬雲蔻卻也算個清麗的小美人。

只是她這會兒兩眼通紅,左臉上挂着個巴掌印,實在漂亮不起來。

姬雲蔻忙用手捂住,狼狽道:“看什麽看!”

姬玉落對她這巴掌印的由來并不好奇,淡淡掠過一眼便要從她身側錯開,誰料姬雲蔻被她這雲淡風輕的态度刺得眼疼,并不讓路,陰陽怪氣道:“大姐姐果然是要嫁給大人物了,底氣都比往日足呢。”

姬玉落瞥她,很慢地點了點頭,道:“還好,比不得二妹妹聲音洪亮。”

姬雲蔻怔了怔,眸中閃過一絲陌生和訝然。

嫡庶之間是條天塹,庶出的子女若是處處被灌以不如嫡出的想法時,難免會心生敵意,可表面上裝也要裝出和和氣氣。

但姬玉瑤不同,她身後無人撐腰,姬雲蔻向來是不怕她,這些年明面上的冷嘲熱諷沒少過,她這個長姐膽小怕事,一次都沒有回過嘴。

姬雲蔻繃直嘴角,心想面前這定是知道了什麽,才敢這樣挖苦她。

思及此,她眼又紅了,猛地攥住“姬玉瑤”的手腕道:“你什麽意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父親要将我許給那個窮學生?定是三妹告訴你的,這事兒是不是夫人的主意?”

原來是因為這事兒。

姬雲蔻恐怕還真是冤枉人了。她口中那個窮學生是姬崇望最得意的門生,若真是林婵來挑,定是往最次的挑。

可惜不管是顧柔還是姬雲蔻都不明白這個道理。

姬玉落哂笑道:“二妹妹真想知道,不如去跟母親問個究竟,與我糾纏做什麽?”

不知為何,姬雲蔻從她平平無奇的話裏品出了一絲別樣的譏諷,像是在罵她蠢,可再看她面上神情卻并無異常,仿佛只是她的錯覺而已。

就在姬雲蔻恍惚的一瞬間,聽不遠處的聲音傳來,“阿姐!”

姬娴與從綠蔭下跑來,她看着兩人拉扯的手腕,蹙眉道:“二姐姐你作甚?你這樣弄疼阿姐了。”

姬雲蔻松開手,煩道:“說說話而已,我去給母親請安了。”

她漠着臉離開了。

待姬雲蔻走遠,姬娴與才小聲道:“清早顧姨娘說漏了嘴,說是父親要将二姐姐許給一個學生,二姐姐聽後不樂意,一早就去書房鬧起來,父親那個脾氣,哪容得旁人駁他的主意。她挨了罵又挨了打,想必正煩着,沒說什麽糟心話吧?”

那頭,姬雲蔻走出一段距離,丫鬟娟兒便勸道:“小姐何必同大小姐過不去,如今在夫人院子裏,三小姐那樣護短,鬧開就不好了。若是夫人聽說,萬一拿您不尊嫡長做文章,告到老爺那兒,咱們可就沒理了。”

姬雲蔻輕嗤一聲,回頭看廊下的兩姐妹正湊近說着小話,随後姬娴與塞給“姬玉瑤”一個小匣子,言笑晏晏,全然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

她盯着“姬玉瑤”,陰陽怪氣道:“她算什麽嫡出?”

丫鬟沒吭聲,只當姬雲蔻這話是嘲大小姐在府裏的境況。

可只有姬雲蔻自己知道,姬玉瑤本就不是什麽正兒八經的嫡長女,她本該和自己一樣——不,姬玉瑤還不如她呢!

她阿娘好歹是姬家正兒八經擡進門的妾室,可姬玉瑤……

姬雲蔻眼裏不由露出鄙夷。

這幾年,身邊人都以為她時不時捉弄為難姬玉瑤,只是将對嫡庶之間的怨恨發洩在她身上,畢竟姬玉瑤嫡出的身份是真,無人可依也是真。

但其實不然。

起初,姬雲蔻确實不太看得上這個軟弱好欺的長姐,看她過得不如自己,還能有一種“嫡女又如何”的快感,但到底聽信早年傳言,生怕沾上姬玉落那八字不祥的黴運,對她避而遠之。

不算熟絡,卻也絕不會刁難于她。

直到有一日,顧柔酒醉,拉着嬷嬷哭訴妾室的日子有多麽多麽不易,她說:

“都說夫人性子嬌蠻,老爺對她情誼已淡,可正室到底是正室,真出了事兒,他的心也是往他夫人那頭偏,我又算了個什麽東西,日日噓寒問暖也不及他們才是一家人。”

“你以為他真是對我有幾分情?嗤,不過是在林氏那兒讨不到溫柔小意的好話罷了。老爺那人好面兒,就喜歡人敬着他拿他當聖人看,可他做的那些髒心爛肺的事哪一樁林氏不知?林氏知道他內裏的腌臜樣兒,他對着她沒有體面,但他以為我不知道呢,才願意來我跟前說幾句話。”

顧柔嗤嗤地笑:“他若真是聖人,怎會做那等子去母留子的惡事。不過該說不說,咱們夫人是真大度,将一個妓子之女收作長女,日日聽她在跟前喊着母親,可不得嘔死,這正室夫人還真不是誰都能當的……當初那妓子懷的還是一對雙——”

“哐當”一聲,門外傳來一聲巨響,顧柔的醉意瞬間驚醒,忙止住話頭,起身就要去看。

可惜沒能聽顧柔把話說完,但這信息量也足以将姬雲蔻震得丢了三魂七魄,她捂住唇,踩着一地碰碎的陶瓷花盆,丢下手裏的貓倉皇而逃。

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長姐并非嫡出,而是跟她一樣的庶女,且她的生母甚至只是個卑賤的妓子,連擡進家門的資格都沒有。

後來她再見到姬玉瑤,心裏總不自覺将她拿來比較,那種在身份上高人一等的快感,庶出的她從未體會過,姬雲蔻實在喜歡這種感覺,于是常常在姬玉瑤身上找點存在感。

可漸漸的,嫉妒心也油然而生。

每當看到姬娴與親近姬玉瑤,嘴裏說着“我阿姐”如何如何,或是像适才丫鬟拿嫡庶來區分姬玉瑤和她時,姬雲蔻心中便想,都是庶女,憑什麽姬玉瑤就能占着嫡出的身份?

如果沒有這層身份,姬娴與可不見得還對她這樣好。

就連阿娘也時常愁道:“別看你長姐眼下境況不好,可她到底是嫡出,将來的婚事雖不會太好,卻也不會太差,倒是你……

這樣的嫉妒和不平才使她對姬玉瑤有了強烈的敵意。

尤其是如今,兩人在婚事上的境遇天差地別,姬雲蔻愈想愈不甘,眼眶迅速紅了一圈,眼淚劃過臉頰只覺得火辣辣的疼。

丫鬟在旁小心翼翼催着,姬雲蔻才從往事裏抽神而出,再看廊下,半個人影都沒有了。

姬玉落已經回到別院。

她以小憩為由屏退了碧梧,倚在窗旁擺弄着老夫人送的那套頭面,赤金珍珠步搖在日頭下泛着波光,倒是好看。

可天下沒有白掉的餡餅,縱然她對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并不太關心,但直覺昨日出的事,恐怕不是什麽小事。

姬玉落擡眸,朝窗外輕喚道:“朝露。”

話音墜地,房檐上那簇樹蔭猛然抖動了一陣,樹葉簌簌而下,随之落地的還有一個背着劍匣的少女。

她約莫才十四五歲的模樣,馬尾高高束起,嘴裏叼了支糖人,歡歡喜喜地蹦過來,“小姐!”

“昨日發生什麽事了?”

聞言,少女從懷裏摸出本冊子,上頭的字歪歪扭扭,只有她自己看得懂,她翻過幾頁,道:“昨日顧姨娘差人去了勝來賭場——”

“不是這個。”姬玉落打斷她,說:“壽春堂,老夫人江氏那裏可有事?”

朝露揪着眉頭嘩啦啦翻了好幾頁,也不知其中記了多少雞毛蒜皮的小事,她驀地停在某頁:“有是有,不過是三更天的事兒。那會兒姬崇望得了個消息,匆匆就往宮裏趕,這事驚動了壽春堂,江氏還請了林婵去敘話,說是給太子授課的許太傅以謀逆罪被下了獄——好像是小太子言行不當,話裏隐有蔑視今上、觊觎皇位之意,經查證後是太傅所授。”

“拿人的是錦衣衛?”

“霍顯?”

朝露點頭應是。

剩下的不必再問她也大抵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當今皇上寵信閹黨和錦衣衛,以至于廠衛黨羽在朝中肆意橫行禍亂朝綱,但姬家走的可是“清正”路線,不可能與之為伍來砸自己招牌,是以這些年沒少得罪他們,尤其是霍顯。

可近年來霍顯仗着皇恩愈發嚣張,那些與之抗衡的朝臣,一個一個,不是被貶就是死了,眼下連許太傅這樣的三朝元老他都敢拿,剩下的人難免自危。

要不怎麽說這老婆子是個人精,她一面不欲與霍顯扯上關系以免髒了姬家清譽,一面又想為将來萬劫不複的境地留條退路。

即将嫁去霍家的“姬玉瑤”就是那條退路。

只是幾個破首飾幾句好話就想要她感恩戴德,她這個好祖母未免将人看低了些。

姬玉落不輕不重地笑了下,正要揮退朝露時,頓了片刻,忽然道:“顧柔遣人去賭場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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