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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最後一抹餘晖卷進了殘雲,滾進無邊的紅霞裏,天色陰下來,冷風自湖邊吹來,帶着玄冬傍晚的寒意,顧柔忽然顫了一下,莫名心悸。

她蹙了下眉,囑咐姬雲蔻:“你父親該是有意要替你與那楚公子說親,一會兒提這事,你先應下,莫要頂嘴惹他生氣,左右這親事口頭說說到真的定下也要許久,還早呢。”

楚公子就是姬崇望的那位得意門生,姬雲蔻悶聲應,“知道了。”

顧柔緩了口氣,嘴角揚起溫柔的笑意才推開屋門,但在看到林婵的一瞬間稍頓片刻,直覺不妙,繼而笑道:“夫人……也在。”

姬雲蔻跟着規規矩矩喊了聲母親。

林婵就站在姬崇望身側,她表情有些克制的猙獰,嘴角都抖動起來,用力甩出一沓票據,冷道:“顧姨娘平日能說會道,眼下可要好好說、認真說!”

顧柔瞳孔微縮,笑幾乎瞬間消失。

這是她放印子錢的票據。

本朝律例裏印子錢乃設有禁令,尤其是先帝下令各官府予以嚴打以來,這事便更忌諱了,但不能說就沒人做了,真要深究,京中世家就能查死一半。

可姬崇望不是別人,他可是最愛惜名聲的人,為官後小心謹慎,不曾授人以柄,怎麽會容忍內院裏一個區區姨娘險些壞聲譽呢!

她憑什麽,難道就憑姬崇望願意來她院子裏多喝兩杯茶嗎?

顧柔很有自知之明,就在姬雲蔻愣愣地撿起那幾張紙不明所以時,她撲通跪下,當即便作悔悟狀,倉皇哭道:“老爺、老爺,是妾身一時鬼迷心竅,都是妾身的錯,可妾就做了這一回,您饒了我吧……”

姬雲蔻也終于看懂了那幾張白紙黑字寫的什麽,頓時也慌了,她并不知顧柔還私下往外放印子錢,用的……還是姬府的名頭。

她深吸一口氣,當即也要惶惶求情,這時林婵卻哼出一聲冷笑。

林婵盯着她,“收回來的銀子呢?”

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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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拿去打點雇'兇了。

因沒料到林婵會查到此事,顧柔也沒事先準備好說辭,怔愣過後,想拿自己娘家兄長來頂頂,可才措好詞,書架那頭的隔間有人“砰”地一聲被推出來。

不是孫至興是誰?!

這便是孫嬷嬷的侄子,一個游手好閑的混混,也就在那些三教九流的地方有點能耐,故而那些上不得臺面的腌臜事顧柔都是經孫嬷嬷的手輾轉吩咐他。

此時小混混耷拉着腦袋,甚是心虛地看了顧姨娘一眼。

在買'兇殘害家中子嗣這樁事上,放印子錢都算不得什麽。

見到孫至興時顧柔心就涼半截了,求生本能讓她下意識就要開口辯解,然她凄凄望向姬崇望時,那些辯解的話卻卡在喉頭,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姬崇望有一雙寂靜到近乎冷漠的眸子,瞳孔裏是毫無波瀾的黑,嘴角平平抿着,情緒很不外露,可那并不代表他就無動于衷了。

混跡官場二十載,他看過的龃龉何其多,焉能看不明白她這蒼白的辯駁?

只是他若知道自己殘害姬玉瑤是為讓蔻兒嫁給霍顯,依姬崇望的脾氣,恐怕一怒之下要将她發賣。

這就是為人妾的悲哀,連去處都掌握在主家手裏。

顧柔捏緊拳頭,試圖尋個周全的借口将危害降到最低,正要開口,就聽林婵恨恨道:

“你怎麽敢,怎麽敢對娴兒下手!”

顧柔一怔,半響才明白過來林婵怎麽會是這副氣急敗壞的神情,若是為了姬玉瑤,她大可不必如此走心,原來林婵以為她此次要針對的人是姬娴與。

難怪她這麽大動幹戈。

姬雲蔻聞言就要辯駁,“不是的母親,我阿娘她不是要——”

“別說了!”顧柔忙打斷她,齒間顫抖道:“是妾豬油蒙了心,只将平日與夫人之間那點口角記在心裏,一時不平,這才犯下大錯。蔻兒她還小,她什麽都不懂,老爺怪我,但莫怪她呀!”

林婵氣笑,死到臨頭還想将罪責撇一半給她!

她道:“你不是就以為老爺想把雲蔻指給楚公子的事是我在旁推波助瀾麽,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日你那好女兒都質問到瑤兒那裏去了!”

話音墜地,姬雲蔻連連搖頭,臉都白了。

林婵瞥一眼姬崇望,陰陽怪氣道:“你不就是覺得,人家楚公子寒門出身,一無所有,配不上你的好女兒麽。”

要知道,姬崇望也是寒門出身。

果然,姬崇望眼皮跳了一下,他不喜人提那段經歷,就見姬崇望大手一拍,“夠了!”

他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連日操勞的疲倦湧上臉,說來說去還是內宅這些女人家磕磕絆絆的瑣事,他擰了下眉頭,“京郊有個莊子,搬吧,也以免蔻兒受你這個阿娘影響,心術不正比天高,旬兒往後也跟着夫人,便與你沒什麽關系了。”

顧柔一顆心往下墜,但也心知這是最好的結果,是以咬緊牙關道:“是,多謝老爺,妾必定在別莊自省思過。”

林婵卻不樂意這個結果,都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旬兒雖才兩歲大,由她撫養長大正好能培養母子情誼,可他到底是顧柔的孩子,到時年歲大了,難保不會有将生母接回府裏的想法。

林婵可不想留這種後患,她道:“做出殘害嫡女這樣的惡事,便是報官也得吃幾年牢飯,送去莊子裏閉門思過豈不是高拿輕放了?我看倒不如将她發賣出去一了百了。”

姬崇望頭疼地抿了口茶,“你還嫌事情不夠大,非要鬧得滿城風雨,叫人笑話!”

林婵憋悶地不說話,心道罷了,即便是去了別莊,她也有法子好好治治顧柔,叫她往後幾十年也過不好!

這事終于是這麽悄無聲息地定了,只是依姬崇望的脾氣,家醜不可外揚,何況這件醜事真鬧出去,一樁印子錢,一樁買'兇殺人,樁樁都要惹來官司,他如今正逢亂事,本就和霍顯牽扯不清,再多幾個醜事傍身,很難不讓人抓着大做文章,屆時翻出什麽亂子就未可知了,于是顧柔的事除了在場幾人,并沒有太多人知曉,只說姨娘染了惡疾,連夜送去了別莊,而二小姐在房中哭得昏天黑地,也不過是擔憂娘親罷了。

姬府好似又回到了風平浪靜之初。

碧梧唠嗑似的道:“顧姨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知究竟染上了什麽惡疾……聽人說二小姐哭暈過去兩回,這病竟然這般嚴重麽。”

姬玉落不擡頭,道:“誰知道呢。”

少女垂眸繡着成親時要親自贈予夫君的荷包,看起來格外認真,乍看之下那穿針引線的手法更是分外娴熟,可仔細瞧繡面上那兩朵不知是荷花還是錦鯉的樣式,碧梧不由深深擰起了眉頭。

在她的印象裏,她家小姐雖不似別家小姐那樣受過先生的專門指導,可琴棋書畫卻樣樣都拿得出手,女紅更是堪稱一絕!

從前在角苑時,多是倚仗小姐繡的一手好香囊換錢過活呢。

眼下這個實在是……

但碧梧很快又想明白了,掰着手指頭算算,離成親的日子不足半月,教習嬷嬷瘋了似的教導訓練,前兩日便讓小姐頂着碗在廊下站了好幾個時辰,可直到小姐繡出這樣難看的繡品時,嬷嬷便不再讓她頂碗而立,改成加練女紅了。

然坐着刺繡可比站着曬太陽好太多了!

這麽想着,碧梧便覺得姬玉落這是有意為之,故意繡醜呢。

只是這醜得也太自然了些,險些連她都糊弄過去了。

碧梧盯着盯着,不自覺便将心裏的感慨說了出來,哪知面前的人頓了一下,手裏的動作停了,擡眸看向她,眼裏有笑意,道:“糕餅做好了嗎?”

呃,就是這笑容看久了讓人頭皮有點麻,碧梧愣愣地應了聲,“就好了,奴婢去廚房看看……”

也是稀奇,小姐近來胃口很好,每日都要向廚房多讨一碟糕點,好在有三小姐在,這事也并不難。

碧梧走後,姬玉落便丢掉了針線,視線落在荷包繡面上,神情有些古怪,随後眉梢輕輕下壓,又瞥向四周散亂的一些大紅綢緞。

她就快要離開姬府了。

有些事不做,是要來不及了。

窗外烏雲潮湧,天邊那一簇光變幻莫測,時明時暗,最後被殘雲吞噬至消失,氣溫驟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朝露已經填飽了肚子,落了一桌的糕餅碎屑,撐着腦袋百無聊賴地趴在桌上,姬玉落鋪開信紙,執筆迅速落了幾行字,随後折好塞進信封裏交給朝露,“一炷香後把這封信放到林婵床頭——再給我備匹馬。”

朝露依言照做,在房檐上蹲了半響,趁林婵哄睡旬哥兒時将信放了進去。

林婵這兩日心情很是暢快,可以說是她這十多年來最暢快的日子,連帶着哄着那不是自己親生的旬哥兒都格外有耐心。

她滿面春風回到內室,萬嬷嬷伺候她褪掉鞋襪,這時林婵才看到那封信。

“這是哪兒來……”林婵拆開後臉色驟變,指尖下意識将那信紙邊緣攥皺,“顧柔……她怎麽會知道這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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