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姬崇望跪在奉天門前,日頭落下的光在他臉上落下一片帽檐的陰影,汗水自鬓邊滑落,他也未擡手去拂。

他身後數十人,有白發蒼蒼的老臣,也有尚還青澀的學子,皆是為請定罪霍顯而來。

其實自皇上定了太傅死罪後,這些人日日都在費盡心思求收回聖命,鬧得順安帝連朝都不上了,幹脆躲在禁中,也不見人。

眼看到了行刑的日子,衆人心知無力回天,多在家中唉聲嘆氣,打算添酒為許太傅送行了,哪曾想霍顯在城門一馬蹄險些将人踩死,衆人得知消息後自是義憤填膺,不肯草草罷了。

可順安帝不願因此大張旗鼓整頓錦衣衛——在他看來,許鶴都要死了,踩死和砍死又有什麽區別?而錦衣衛效命皇權,是自己的嫡系臣子,孰輕孰重他心裏自有杆稱。

但他也知道如此輕拿輕放必會再引衆怒,便退一步緩了許鶴的斬首之罪,由他在牢裏留個全屍。

這結果似乎是比直接斬首來得好。

至少眼下人還沒死,這些人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便想幹脆逼皇帝再退一步,說不準能保下太傅的命。

于是奉天門外又烏泱泱跪了一片。

那衆人都跪在這裏,姬崇望自不能遠遠觀看。

一來誰也不知道錦衣衛這把刀下一個要落在誰頭上,這種時候自當團結對外,說是替太傅請命,可這些人誰又不是在自救呢;

二來也是為向衆人撇清自己與霍顯的政治關系,向世人表明,他雖與霍顯有姻親關系,卻并不認同霍顯所為。

與奉天門遙遙相望的蓮華臺上,趙庸身着素青盤領窄繡大袍,遠眺一眼,往蓮池裏丢了幾粒魚食,嘆道:“幾年了,他行事還是太乖戾。”

這話裏的語氣還含着笑,并不是真的譴責。勝喜在旁揣摩着,說:“這也不能全怪霍大人。太傅心直口快,說話不中聽,提誰不好又要提樓将軍……”

趙庸輕哼,“那也莽撞,仗着皇上疼他肆無忌憚,這些年侍奉君側,也不知道收收性子,哪日皇上真兜不住了,看他怎麽收場。”

“瞧督公這話說的。”勝喜笑吟吟道:“大人哪裏是仗着皇上疼,他那是仗着您疼他,再說了,霍大人打小就那性子,真要磨個四平八穩就不是他了,督公不正喜歡他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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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庸笑起來,“就你知道得多。”

勝喜嘿地一笑,悄摸松了口氣。

趙庸模樣生得和煦,說話也輕輕慢慢,眼尾一顆黑痣更顯柔和,笑起來時甚至讓人有一種如沐春風的錯覺,但也只能是錯覺。

和霍顯那種壞得坦坦蕩蕩不同,趙庸的心思太深,裏頭藏着陰,可不好伺候。

眼看那些人要跪不穩了,有個小厮趕到姬崇望耳邊說了幾句,姬崇望仍沒起身,只是很小幅度地蹙了下眉。

這時勝喜也得了消息,在趙庸收回目光時說:“聽說姬家馬車在從承願寺回城時遭了山匪,幾個小姐也在車裏,吓得不輕。”

趙庸灑下最後一把魚食後擦了手,“皇上不肯見,就勸他們回吧,為夫為父,還是得顧家得好。”

姬崇望回去時,姬府正亂作一團。

今日出行的人多都受了些輕傷,但也沒什麽大礙,起碼都是清醒着走回來的。

只有姬娴與是被擡回來的。

大夫很快就來了。

丫鬟端着盥盆進進出出,盥盆裏的水都是血色的。

姬娴與身上有幾道刀傷,倒是不深,手上傷得最重,似是用手去握了刀刃才會割出這麽深的口子,看着觸目驚心,林婵在林間找到她時人已昏迷不醒,林婵吓得險些暈過去,在知道她沒有性命之憂後才略微緩和了情緒。

但也只是略微。

她守在姬娴與床邊恸哭一番後,便将随行的丫鬟婆子叫到跟前,斥其護主不力,那些本就劫後餘生的丫鬟婆子叫苦連天,沐秋苑一片烏煙瘴氣。

碧梧在別院都能感覺到窒息。

但她回想方才在林子裏的情景,也是一陣後怕。

那時林婵只看到了倒地不起的姬娴與,碧梧卻是被渾身是血的姬玉落吓到腿軟,過去一摸,才發現只是濺上了別人的血。

原來是有個小女俠路過才得了救,碧梧只覺萬幸。

姬玉落沐浴後站在窗邊,眉頭緊蹙,看的是主院的方向。

碧梧以為她是惦記姬娴與,走過去道:“小姐放心吧,夫人請了大夫來,說是皮外傷,不傷及性命,只許是受了驚吓,眼下還沒醒呢。小姐适才也吓壞了,喝過藥早些睡吧。”

姬玉落并不擔心姬娴與,她反而懊惱适才一時沖動當場動了手,幸而姬娴與在她動手前一刻就暈過去了,什麽也沒瞧見。

她煩躁地抿了抿唇,接過碧梧手裏的湯藥一飲而盡。

天色漸漸沉下來,烏雲襲來,隐有要落雨的趨勢。

安神藥的藥效發作,姬玉落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很快就合眼入眠,只是她許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

那天是個疏星朗月的夜晚,月色落進樹蔭裏的光斑駁的甚至有些明媚。

算盤珠子的“噠噠”聲和着蛙叫聲都忽然被一陣腳步聲打斷,樹叢裏的鳥驚飛而起,抖落了一地樹葉。

整座宅邸都是血的味道。

那只踩在男孩身上的黑靴繡着金絲獸紋,系在腰間的金色流蘇墜子都沾上了血,那張并不年輕的臉逆着光線,幾乎有點看不分明。

但她還是看清楚了,那顆隐在光裏,那人眼尾的一顆黑痣,把那雙眼襯得陰陰柔柔,他唇角也帶着若隐若現的笑,可是沒有一點善意。

……

翌日一早,姬玉落去探望姬娴與。

林婵臉色憔悴,顯然是一夜未眠,看到姬玉落是更是心塞,只輕輕斜她一眼。

緣由無他,分明是一同遭了山匪,姬娴與差點丢了性命,怎的她這個做姐姐的就毫發無傷?想來也是看到危險就躲開了。

姬玉落只是一臉關心地嗫喏道:“母親,三妹若是醒了,我想看看她。”

林婵嗤道:“看什麽,你現在知道來看她,昨日你怎不護住她?你說她昨日究竟是怎麽傷的,你不是和她在一起,怎麽讓她傷得那樣重?”

“母親,我——”姬玉落紅了眼,說:“昨日那些人實在奇怪,他們像是只沖着三妹來,看不到我在旁似的,我……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姬玉落垂着腦袋,雙手緊緊攥着帕子,聲音已經開始哽咽,林婵的臉色在這時變了,“什麽叫只沖着你三妹去的,你三妹一個尚未及笄的閨閣女子,哪有人會對付她?”

“我……我也不知,興許、興許是我想錯了。”姬玉落并不真的想見姬娴與,于是起身道:“那母親,三妹若是無礙,我便明日再來看她。”

臨出門前,她驀地在停住腳步,回頭道:“對了母親,聽說父親給二妹妹定了親事……這事兒是母親的主意麽?”

眼下都什麽時候了,提姬雲蔻的婚事做什麽?

林婵蹙眉,冷道:“你倒是還有這個閑心關心扶夏苑的事。”

姬玉落微哂,道:“母親誤會了,是前些日子二妹妹怒氣沖沖來問我,這事是不是與母親有關……她還哭了呢,好似不太滿意這門婚事,以為是母親——”

她忽地頓住,像是驚覺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忙捂了下唇,匆匆道:“我多嘴了,那女兒便先告退了。”

林婵下意識翻了個白眼,随後不由扯出一道譏諷,顧柔以為姬雲蔻的那樁婚事是她向老爺進言的?

嗤,真是……

須臾,她嘴角忽僵,随後眉頭深深擰起,片刻走神之後,一個猜測在她腦子裏瘋狂冒出,她被這猜測氣得呼吸微顫,幾乎是捏住拳頭,深吸一口氣:“來人!”

卻說扶夏苑那邊,姬雲蔻正在苦苦掙紮。

姬雲蔻受了不小的驚吓,倒不是因險些命喪劫匪之手。

昨日馬車遇襲,她就被孫嬷嬷帶離打鬥範圍,竟是順順利利躲到叢林裏當了一回看客,當時慌張之下還未曾多想,後來在回程路上方覺不對。

這孫嬷嬷平日愛奉承,可膽子卻不大,昨日那樣的情形,她竟然拉着自己往外說跑就跑,神情不見慌張,像是早有所料似的。

再聯想臨出發前顧柔的幾句叮囑……

姬雲蔻便要找她阿娘問個清楚,誰料剛走到門外,便将顧柔和孫嬷嬷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不得不說,姬雲蔻受到了巨大的沖擊。

她一直恨阿娘膽小怕事,整日只會做讨父親開心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事,例如在這扶夏苑裏種上滿園子的臘梅,為父親去讀那些文绉绉又拗口的詩,可卻又不敢在父親面前為自己、為她争取些什麽。

不僅如此,顧柔還時時提點她要注意規矩,最常說的話就是“你是家中庶女……”,就連她找姬玉瑤的麻煩顧柔都要數落她一二。

在姬雲蔻看來,她阿娘就是個性子柔柔弱弱,沒得什麽手段的普通小妾,這輩子到頭,也就這樣了。

可沒想她竟敢做這等傷人性命之事!

阿娘在她心裏那固有的形象驟然颠覆,姬雲蔻一時還有點接受不了。

而且緣由,竟是想讓她嫁給霍顯?!

姬雲蔻的臉唰的就白了,腦子裏浮現出城門口那一幕,年輕權臣的模樣俊朗銳利,輪廓分明得像是女娲娘娘用繡刀精雕細琢出來的,但她當下生不出半分旖旎的心思!

她害怕!

而且父親如此不喜這樁婚事,說明霍家并不是個好去處,雖然她不願下嫁給個一無所有的寒門士子,但也不至于從一個極端跳向另一個極端吧……

顧柔卻覺得她真傻。

将她拉進屋裏,只一兩句話就讓姬雲蔻沉默不語了。她說:“你可知前幾日,你祖母親自給她添了套頭面作嫁妝。”

姬雲蔻怔怔,是啊,若真那樣不好,祖母做什麽待她這樣好?

再一想姬崇望試圖給她定的那門親事,姬雲蔻咬了咬唇,內心有些松動了。

可松動沒兩天,沁竹齋便來人了。

沁竹齋是姬崇望獨居的水榭庭園,平日他辦公都在那兒,且輕易不讓人進,今日竟着人來請,不得不令人惶恐。

加上這幾日心裏琢磨着不能見光的事,姬雲蔻有些心虛:“阿娘,不會是……”

顧柔道不可能。

別說林婵不會往這上頭想,便是想了,勝來賭場的事也十分隐蔽,她找不到那地兒,也就找不到證據。

顧柔于是同姬雲蔻一并往沁竹齋去了。

朝露坐在別院窗前,兩條腿懸在窗臺下晃着。

她吃着碧梧剛送進來的核桃糕,說:“照小姐吩咐,消息都放給林婵了。那賭場魚龍混雜,做買賣也沒什麽誠信,誰給的銀子多就替誰辦事,想是很快能查出。”

其實顧柔做事完全算不上是天衣無縫,甚至空子很大,只是她以為沒人會往這兒查罷了。她買.兇的銀子是靠放印子錢得來的,要查也是能查到來路,派去賭場辦事的人是孫嬷嬷的侄子,那人偶爾會在姬府角門跟孫嬷嬷讨要銀子,他知道顧柔許多事,且他近來輸了不少,很是缺錢。

朝露絮絮叨叨說着她聽牆角聽來的消息,不一會兒就将一盤子核桃糕吃完了,目光盈盈地盯着姬玉落手邊那碗甜湯,“小姐,你還吃麽?”

作者有話說:

其實三妹真的是個姐控,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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