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沒有人見過謝宿白。

便是南月這般咬牙切齒,實則也并未同此人正面交手過,即使他這些年來多加打探,也不知謝宿白這三個字下究竟是怎樣一張皮囊,只道他身子十分不好,得要靠藥吊着,破有些弱不禁風的意思。

可也僅僅是聽說。

畢竟能用堪堪數載将一個組織發展到如今的規模,令衆多人俯首帖耳地為其效力,饒是與錦衣衛交手也不落下風的人,怎麽能是個病秧子。

說不準是放出來糊弄人的假消息也說不準。

霍顯聽着南月和籬陽談論催雪樓的事,視線從卷宗上緩慢劃過,刑部收錄的案件多為大案,記載也相對詳細,可這份卷宗上對兇手的陳述并不多,連年紀都用了“大約十四五”的字眼,應當是負責口供的官吏自行推測,符合南月适才說的“審訊無果”,确實是什麽都沒問出來,而且——

霍顯翻了翻,“畫像呢?”

籬陽搖頭,“沒有,不知是在雲陽時就沒有呈上,還是在刑部丢了,總之都找過了,沒找見。”

他停了下,繼而道:“當年負責刑審的吏員,都在那座大牢裏死了。”

換而言之,沒有人知道這女子的模樣。

男人狹長的眼眸微眯了一下,先不說當年的兇手與行刺霍府的女刺客有沒有關系,單就這樁案子的蹊跷程度,就足以勾起霍顯的興致。

他食指半蜷,扣在唇上摩挲了兩下,擡眸不經意瞥過桌角那支豎在象牙筆筒裏的簪子。

這俨然就是那夜行刺之人手裏的利器、險些劃破南月喉嚨的那支發簪,不同于尋常女兒家佩戴的發飾,這支簪子上沒有任何珠花墜子,簪頭嵌着打磨過的淡藍色剛玉,呈半透明狀,晶體表面平整,可內裏紋路卻爆裂開來,光線下像一朵完全綻開的霜花,凜冽中又藏着勾魂奪魄的媚态。

霍顯将發簪尖銳的那端對着自己,凝神之際似能勾勒出刺客的身法。

快!

形快似風,出手如電,招與招之間的間隙幾乎讓人招架不住,鬼魅一樣的步法,在跟前繞一圈能繞出重影來,不得不讓人想起樓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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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盼春本就是草莽出身,在效力朝廷之前游走江湖,練就了一身不走尋常路的本領,而後更是自編了一套以“快”聞名的身法,雖講究的是個快字,但并不亂,其中很有章法。

霍顯師承于他,自是再熟悉不過,若那日行刺之人僅僅只是身手快,他也不會在關鍵時候出神失手,實在是那一招一式中的路數太相似了。

可是樓盼春早就死了。

死在了東宮那場大火裏。

霍顯閉上眼。

其實那天是個雨夜,只是火勢實在太兇了,他喬裝成宣平侯手下的親兵混進皇城時,東宮頭頂的天已經是黑煙壓頂,一具又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屍從宮裏擡出來,上下數百人,包括太子、太子妃、小殿下,無一幸免——還有本奉旨平反的樓盼春。

他懷裏抱着那柄他一向奉為圭璧的名劍。

氣息翻滾的瞬間,手腕處才平靜了會兒的蠱蟲又蠕動起來,刺痛感讓他回了點神。

男人秾豔的眼尾提了一下,就聽南月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謝宿白,“那姓謝的一定醜得不成人樣,否則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縱手下人使那種下三濫不入流的手段,我看他也不是什麽正經人。”

籬陽無語,南月着實記仇。

他看向霍顯,“主子,可有吩咐?”

霍顯抵着簪子末端,似還沒完全從舊憶裏抽離出來,過會兒把卷宗往前一推,說:“查吧,查到哪算哪。”

他忽然撐桌起身,不太高興的樣子,長腿就往外邁,頭也不回走了。

南月在後頭望着,心有惴惴,惶恐道:“我是不是話太多了?”

籬陽“嗯”了聲,拍了拍他的肩,“你知道就好。”

而後抱着卷宗也走了。

山上別莊。

往日阒無人聲的莊子燈火通明,萬嬷嬷提燈站在長亭上,幾個會水性的小厮正在撈顧柔的屍身,林婵面色蒼白,幾欲站不穩,孫嬷嬷抱着楹柱哭天喊地:“殺人了、殺人了啊!!”

看守宅院的老妪哪裏見過這個陣仗,将匆匆趕來的姬崇望引來就躲得遠遠的。

姬崇望才在值班房裏批了幾篇文章,還沒來得及蹬上馬車,便有小厮匆匆來報,他錯愕愠怒之下,姬府也沒回,就直往別莊趕。

見他來,林婵似逢主心骨一般,往日的傲慢都收斂起來,忙攥着他衣袖随他到岸邊,姬崇望探着腦袋看到那具浮在水面上的屍身,又看了看在旁喊着“殺人了啊”的仆婦孫氏,朝林婵瞪直了眼。

林婵連連搖頭,壓着聲音說:“不是我,老爺,真的不是我!”

姬崇望想發作,但一掃四周,隐忍道:“進屋說。”

于是萬嬷嬷攙着林婵,孫嬷嬷也哆哆嗦嗦跟上了。屋門一阖,面對姬崇望那雙淩厲的眼,孫嬷嬷那句“殺人了”愣是卡在喉嚨裏,不敢再喧嘩。

姬崇望坐于上首,拳頭擱在膝上,三分不怒自威,道:“你說說,怎麽回事。”

孫嬷嬷于是哭道:“莊子上冷清,老奴與姨娘來的這幾日都歇得很早,今夜姨娘進屋後老奴便也歇下了,迷迷糊糊中聽到窗子有動靜,便起身去看……隐約看到,看到對岸有人影,本以為是姨娘,正要去給她送把傘,誰知、誰知竟瞧見夫人,老奴過去說話,卻見夫人神色慌張,待再往前,便看到……”

孫嬷嬷想到湖泊裏的浮屍,又一哆嗦。雖眼下随着顧柔這個主子只能在莊子裏受苦,可也正像姨娘所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還有二小姐,還有小公子,來日還有回去的那一天呢!可如今人卻死了,孫嬷嬷一時陷入失主的孤涼與悲戚中,哭道:“夫人何苦這般咄咄逼人,姨娘雖有錯,可也已受了罰,怎至于死啊!”

林婵拍桌怒道:“你這刁婦,胡言亂語!”

孫嬷嬷道:“老奴到時見夫人手裏攥的那枚香囊,正是姨娘今日所佩……”

林婵氣到無言,那香囊是她在路上撿的!

就在她來時的小徑上,正正挂在拐角處的枝杈上,任誰見了都忍不住要拿下來瞧一眼的吧!

對着這仆婦,林婵一時不知從何處解釋,或說也沒必要同個下人解釋,于是林婵轉而對姬崇望道:“老爺,我今日之所以來,全是因顧姨娘相邀,可我到時便見亭下點着油燈,誰知過去一瞧,就已經見顧姨娘橫在水中,這才派人去知會老爺,我若是想害她,何苦要親自老遠跑來別莊?!”

孫嬷嬷哭得累,小聲呢喃道:“姨娘與老奴都困在別莊,如何邀夫人來,何況夫人又怎會因姨娘随口邀約而來呢?”

林婵深吸一口氣,“那是因為——”

林婵攥了攥手心,對着姬崇望道:“姨娘同我提起了十七八年前一樁舊事,我需得親自來問一問,這事老爺也知曉。”

姬崇望對顧柔的死說不上痛心,至多是有些淡淡的可惜,正思忖今日之事如何善了比較妥當,聽到林婵這番話,卻是一頓,猛地看她。

長久的靜默之後,姬崇望揮退了孫嬷嬷。

夫妻兩人四目相對,半響過去,姬崇望才說:“到底怎麽回事。”

林婵攥着拳頭,說:“她知道姬玉瑤非我親生,還知道當年有另一個孩子存在,我怕她胡言亂語,本是要來探探口風,哪知到時竟是如此……那長亭圍欄矮小,雨天地滑,誰知道她是不是失足落水,我沒事去害她做什麽!”

這話半真半假,林婵掩去了其中一樁秘事。

姬崇望擰起眉頭。

這事爛在他心裏,也已經許久沒再有人提起了,雖林婵過往作為時時都提醒着他當年之事,但夫妻兩人很久沒有将此事宣之于口過了。

畢竟也不是什麽好事。

而他更不曾與顧柔說過此事。

林婵道:“會不會是喝醉時——”

“不可能。”

姬崇望想也不想這麽說,心裏藏着腌臜秘密的人是不敢放任自己喝醉的,何況是姬崇望這樣謹慎之人,他已經許多年不曾飲過酒了。

又是一陣沉默。

兩人似都不明白究竟何處出了披露,可就在這時,姬崇望忽然看向林婵,那目光淡淡的,卻帶着審視,“她只與你說了這些?”

以他對這個夫人的了解,在明知最不願事态擴大的人是他的情況下,她應當巴不得告知他此事,最好他能一怒之下,永遠将顧柔困于別莊,又怎會深夜獨自冒雨前來?

不得不說,姬崇望是極其敏銳的。

平日林婵雖愛小打小鬧地犯作,但被他這麽淩厲一掃,難免犯怵,眼神閃爍地瞥向一邊。

姬崇望看她,“到底怎麽回事!”

林婵攥着錦帕,呼吸都有點急了,卻只蹙眉看着油燈,緘口不言。

萬嬷嬷見狀,“唉”地嘆了聲氣,着急道:“夫人吶,都什麽時候了,人命官司面前,還藏着陳年舊事做什麽?”

說着,萬嬷嬷便去林婵袖袋裏尋那封信紙,林婵攔了一下,卻還是讓嬷嬷找了去,眼看那信紙到了姬崇望手裏,林婵咬緊牙關。

姬崇望蹙眉,是不解的神态,“這千芳閣是何處?與那孩子有什麽關系?”

但“千芳閣”這三個字,憑着字意卻是不難猜出是個什麽地兒,姬崇望似卡殼了一下,攥住信紙,閉了閉眼說:“你與我說實話,當年我欲送那孩子離京,是你自告奮勇要親自送,那年城外鬧饑荒,流民四起,你說人丢了,是真的丢了?”

屋外冷風陣陣,雨并不很大,揉雜在霧裏,姬玉落站在窗旁,很快就濕了鬓邊。

她抱手靠在青牆上,眼裏含着并不真實的笑意,指腹間捏着根細細的枝幹,來回碾轉着,好玩似的,旋即湊近嘴邊一吹,那蒲公英的絨球便在風中揚起,飄得很遠

她仰頭看,視線也随之失了焦距。

作者有話說:

兩個人都在同一章出現,就也算是同框了(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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