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花窗上,油燈把兩道相對而立的身影拉得很長。

林婵看着姬崇望,眉眼亦有淡淡的哀傷。

面對男人冷酷的質問,她攥緊的拳頭緩緩松開,又攥緊,又松開,心中像是有什麽隐忍了許久的東西,在這一刻驀然爆發,她迎面對上姬崇望的視線,含淚一笑,“對,我是故意将她弄丢了,那又如何?姬越山,當年是你對不住我的!”

四目相對,姬崇望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出現一絲波動,“你到底把人送哪兒去了。”

林婵只梗着脖子看他,這長久的眼神對峙裏,似勾出了一段誰都不想再提及的前塵往事——

二十年前,那時還在顯祯年間,閹黨尚未到如今這般只手遮天的地步,但也隐隐有了僭越的苗頭,于是顯祯帝為打壓閹黨,轉而重用起了文臣,當時但凡有點真本事的,都會受到重用。

賢才逢明時,可以說,那幾年是讀書人的盛世。

是以參與科舉想要入朝為官的讀書人愈發多了,姬崇望當屬其中。

彼時林父供職于翰林,手下門生無數,其中最得他青睐的便是姬崇望。

林婵因此常聽到此人名字,卻并不太當回事,世家貴女正當花季,心高氣傲,誰都不放在眼裏。

林婵第一次見到姬崇望,是在林父的書房外。

炎炎夏日,蟬鳴鳥叫,年輕人就着一身陳舊卻幹淨的白色薄衫,抱着一摞書站在廊下,太陽的光線自樹梢跳落于他高挺的鼻梁上,猶如給他渡了層淡淡的聖光。

而他只朝她拱了拱手,便徑直從她身側走過,那樣有禮有節,不卑不亢。

或許是那時意境正好,又或許是被那張俊臉所惑,總之故事最終落于俗套,林婵對他動了心。

林家小小姐自幼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模樣有家世也有,便是在京都這樣的美女如雲的地帶,身後也依舊跟着一大堆追捧之人,這她還是頭一回放下身段去追捧別人。

可萬萬沒想到,就這麽一回竟還以落敗告終,在她再三示好下,姬崇望那顆心依舊巋然不動,林婵甚至都懷疑這人的心是不是石頭做的,直到後來才發現,姬崇望并非鐵石心腸,他不過是早早有了心上人,甚至口頭定下了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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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子叫尤黛月,是繁安縣上一個頂頂有名的舞姬,雖身陷風塵,卻不肯以身侍人,傲骨可嘉。

姬崇望在接連兩次因拿不出銀子疏通關系而誤了考試,垂頭喪氣地去了樂坊飲酒,喝得酩酊大醉,欲要放棄時,是尤黛月鼓舞了他。

後來,也是她掏光了那麽多年攢的銀子,供他進京趕考。

最後在繁安縣的那段時日,他去聽尤黛月彈琴、看她跳舞,也在她受人言語調戲時替她出頭,小心安慰,可以說,姬崇望所有溫柔耐心大抵都在那個時候給了尤黛月,而尤黛月也伴他漫漫長夜,挑燈夜讀。

可謂心意相通,郎情妾意。

姬崇望發誓,來日功成名就,定替她贖身解她囹圄,風風光光娶她進門。

林婵實在無法理解這種相識于微末的情誼,她匪夷所思,只覺得姬崇望瘋了。

按林父的話說,姬崇望将來必定大有所為,尊官厚祿,怎能娶個舞姬當夫人,那豈不令全京恥笑?

恥笑是小,影響仕途可就事大了。

可約莫是尚未入仕,哪怕林婵将其中厲害關系揉碎掰開了放在他面前,他也沒有半點松動,只覺得入朝為官,看的是實力,是政績,至于他娶什麽人,并不會影響分毫。

林婵惱了。

她開始央着林父在姬崇望的學業上動手腳、阻他科考之路,以斷他前程逼迫他舍了那舞姬來娶她,畢竟像姬崇望這般滿腔抱負的窮書生,仕途當是比命重要的。

林婵沒覺得這麽做有什麽不對,最後如願以償地嫁了,而姬崇望也果真如林父所言,一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随着時日漸漸,夫妻兩人也冰釋前嫌,過了一段你侬我侬琴瑟和鳴的日子,只是彼時林婵不知,經過林父那一遭,姬崇望已深谙官場之道,對她好,不過也是別有所圖罷了。

林婵身陷在姬崇望編織的溫柔假意裏,或說她身陷在自己的臆想裏,因此低估了姬崇望對尤黛月的情誼。

他仍與尤黛月藕斷絲連——不,不止是藕斷絲連。

姬崇望替尤黛月贖了身,将她安置在繁安縣的一個小莊子裏,瞞着尤黛月自己已娶妻的消息,與她拜堂成親,除了那一紙文書,什麽都有了。

他們以夫妻之名,行夫妻之事。

可人心易變,初心難守。

又或說,姬崇望可以為了仕途放棄尤黛月一次,就勢必會有第二次。随着姬崇望仕途愈走愈順,野心也就愈發膨脹,心中留給情情愛愛的餘地也就愈來愈小,而時下百官受禦史監察,一旦擢升到某個位置,每一個落在旁人手裏的把柄,都能将他置于萬劫不複之地。

尤黛月,就成了他有可能被旁人拿捏住的把柄。

于是漸漸地,他不再找尤黛月,而尤黛月還當他仍在準備科考,也懂事地不去煩擾他。

姬崇望不知道的是,尤黛月有了身孕。

直到林婵察覺了一切,找到尤黛月對峙,方知她已然有了五個月的身子,只是擔心姬崇望因此分心誤了考試才一直瞞着。可好巧不巧的是,林婵也有了身孕,卻是最不穩定的頭三個月。

兩個女人都是崩潰的,但是林婵因此小産了。

大夫來看過,說林婵傷了底子,往後再難有孕,這麽一來,尤黛月和她肚子裏的孩子自然而然成了林婵眼裏的罪魁禍首,林婵恨不得殺了她們以洩憤!

可想到往後府裏必定會進幾個姨娘,屆時妾室開枝散葉,而唯她膝下無子……于是再三思忖後,她虎視眈眈盯住了尤黛月的肚子。

她要尤黛月的孩子!

林婵請了個穩婆伺候尤黛月,說是伺候,實則是看牢她,直到她誕下這個孩子。

那是個大雪紛飛的冬日,嬰兒啼哭聲墜地之時,整個院子便起了火,只留那個剛産女的尤黛月和穩婆在火海裏掙紮。

林婵後來才發現,姬崇望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心。

他愛尤黛月,卻在發覺尤黛月成為他仕途路上的絆腳石時,可以眼都不眨地一把火燒死這個剛給他生了孩子的女人。

果斷冷酷到令當時也巴不得尤黛月去死的林婵都心驚。

只是誰也沒想到,穩婆竟對尤黛月動了恻隐之心,可憐她剛誕下的孩子就要被人奪走,故而瞞下了那一胎誕下的是對孿生姐妹!

她只将大的那個抱給了林婵!

偏偏那場火沒有燒死尤黛月,也沒有燒死另一個孩子,一直到九年前尤黛月死了,那個孩子才依照生母遺言,找上了姬家。

她當真與姬玉瑤長得一模一樣,尤黛月給她起了名字,叫姬玉落。

林婵傻眼了,而姬崇望表面平靜,內心卻也很難不慌。

顯而易見,沒有人歡迎她的到來。

那時朝中局勢動蕩,姬崇望正處于水深火熱之際,試想憑空出現個與長女生得一模一樣的孩子,朝中那些個豺狼虎豹嗅覺靈敏,無論找什麽借口,也勢必惹得一身騷。

而這種事,又哪裏經得起查?

況且,八歲大的孩子什麽都知道,放在身邊就是隐患。

于是,那個孩子悄悄地來,又被悄悄地送走。

可林婵實在恨透了尤黛月,這麽多年,她始終為失去的第一個孩子感到痛心,即便後來幸運地懷上了姬娴與,也彌補不了那時的缺憾。

她只能去折磨尤黛月的女兒來獲得慰藉,所以這些年,姬玉瑤在府裏的日子從來不好過,可眼前這個與姬玉瑤生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性子卻還不如姬玉瑤讨喜,林婵不過是上手拽了她一把,竟叫她一口咬在手背,險些連皮帶肉地撕咬下來!

林婵一怒之下,于是将她丢進了行車路過的千芳閣,叫她與她母親一樣的命!一樣下作的命!

……

風急了。

燭火“呲呲”地搖晃着,窗格上的影子變得扭曲。

姬崇望始終攥着手,末了一拳頭砸在桌板上,他鮮少有這樣繃不住情緒外露的時候,此時卻連聲音都顫了,“你糊塗!你有沒有想過,倘若日後她找回了姬家,焉能不将這些事捅出去?!你把她丢進那種地方,倒不如抹了她幹淨!”

林婵咬唇顫抖,其實她後來也懊悔過,這些年時而想起,也戰戰兢兢,就怕真如姬崇望說的這般,倘若她回了姬家……

可是九年了,九年了都平安無事,林婵道:“我打探過,那孩子早就不在那兒了,有可能是性子太烈,訓不了,轉手賣給了人販子,說不準早就死了。”

姬崇望心累地揉了揉眉骨,只指着她,半響說不出話來。

窗外的人影一閃而過,隐入別莊後的一條林蔭小徑。

小徑寒氣森森,姬府這座別莊荒廢已久,僅有的一個看門婆子不理事,任由雜草叢生,枯枝遍地,每踩一步便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朝露緊趕慢趕跟上前,她看着前方的人,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有心安慰,卻又不知她需不需要,最後只斟酌吐出:“小姐……”

她剛一出聲,姬玉落便猛地停步,朝露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她拽着衣領閃到了一棵大樹後,正要說話時,又被她捂住了唇。

朝露瞪大眼,就聽“吱呀”一聲,就在她們停頓的地方,有個身着黑色鬥篷的身影踩着枯枝緊跟而來,捂住朝露的那只手驀然松開,姬玉落在剎那間浮步上前,直奔那黑衣人而去,黑衣人反應也快,立刻側轉避開,只是他腳尖尚未點着地,便被利刃抵了喉嚨,當即就不動了。

朝露抱着劍匣跟着上前,怒氣沖沖道:“什麽人!”

那人寬大的帽檐滑落,在黑夜裏看不清模樣,但聲音倒是耳熟,朝抵着他喉嚨的那個方向,恭恭敬敬道:“玉落小姐,主上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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