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進宮的馬車已備好, 旁邊還拴着霍顯那匹頭頂一撮紅毛的愛駒,但霍顯卻是同姬玉落一并上了馬車。
姬玉落看他一眼,猜到他約莫是有話要囑咐。
果然, 馬車一啓程, 霍顯就開口說:“惜妃家境不顯, 只這個把月得了皇上青睐, 又是後妃,今日赴宴多也只是後宮妃嫔, 世家宗婦應該沒幾個,她要謝你你便承了她的情, 不必惶惶不安, 也不必有意示好,若是遇到麻煩,可以找籬陽,他今夜就守在九重門。”
這話聽着好似是處處擔憂新婚嬌妻, 唯恐她在宮裏受人欺負, 但言下之意卻很有趣味,他實則說的是惜妃除了僅有的一時盛寵沒個鳥用,不必去奉承巴結丢他霍顯的臉。
姬玉落心下微哂, 注意力卻落在了最後那句話上。
九重門是什麽地方,正是重華殿的最後一道宮門, 也就是緊挨着司禮監值房的那道門,原來今夜是籬陽守在那兒。
上回迎親路上遇襲, 那個叫籬陽的錦衣衛身手倒是不錯,不過這回她沒打算硬闖。
想到今夜便能結果了趙庸, 姬玉落微垂的眼眸不由閃過片刻陰沉的笑意, 轉瞬即逝, 連帶着唇角揚起的弧度也比往日高幾分,她道:“多謝夫君挂懷,我記下了。”
霍顯的目光卻是落在她眼底,不自覺蹙了下眉。
四目相對,姬玉落露出不解又無辜的神色,道:“夫君……怎麽了?”
霍顯沒說話,側身望向窗外。
冬日的天暗得快,斜陽剛散去,暮色便渲染開來,原本此時應寂靜莊嚴的皇宮卻難得有了人氣兒,安和宮一角懸燈結彩,甚是熱鬧。
正如霍顯所言,惜妃雖然大擺生辰宴,但能來賀壽的大多是宮裏的妃嫔,其中也有外臣女眷,不過寥寥。
惜妃今日有意打扮得雍容華貴,端莊典雅,一身着裝直逼皇後,臉上是正當盛寵的高傲,她被衆人簇擁着奉承,還沒沾酒就已經快醉了。
宮女挑簾,暖閣裏就靜了靜。
姬玉落到時,衆人臉上笑意未退,只拿眼打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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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貪色,偏好濃顏系美人,故而宮裏的妃嫔個頂個的妖嬈多姿,這後宮就跟個盤絲洞似的,乍一見這冷霜似的美人,幾人皆是一怔。
不待人問,惜妃便驚喜道:“霍夫人可算來了,本宮可是等了你許久,還以為霍大人新婚,不肯放人呢,快給霍夫人看座。”
衆人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霍鎮撫剛過門的那位新婦,國子監祭酒姬大人家的千金,此前聽說身子羸弱,一直在寺裏養着,往年也不曾進宮,沒見過,于是打量更甚。
姬玉落迎着一衆目光,先是朝各位妃嫔行了個半禮,随後便被惜妃拉至身旁落了座。
惜妃握着她的手,甚是感激道:“那日走在路上,也不知怎的膝蓋一疼,竟是跌進池裏險些喪了命,還多虧霍夫人路過相救,我啊得讓我這些個宮女都去學凫水不可!”
姬玉落道:“娘娘嚴重了,是娘娘有龍氣護體才得以安然無恙,臣婦不敢居功。”
這話說得漂亮,簡直說進了惜妃心坎裏,她嬌羞地垂下眉眼,捂唇笑起來,心情大好,拉着姬玉落的手不肯放,說:“我與霍夫人一見如故,甚是歡喜,今夜皇上特從宮外請來了梨紅園的戲班子,霍夫人坐本宮身邊,陪本宮熱鬧熱鬧。”
姬玉落颔首應是。
不多久,戲子便開唱了。
但實則看戲也并非是真的看戲,衆人的目光看似是落在了那臨時搭建的戲臺上,可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句句打着機鋒,一會兒這個妃嫔暗諷那個妃嫔不得聖寵,一會兒是那個妃嫔嘲諷這個妃嫔年歲漸長容貌不再,臺下比臺上唱得還要精彩。
姬玉落瞥了眼被惜妃緊緊攥住的手,擡眸給站在遠處的紅霜使了個眼色,紅霜會意,悄無聲息地退出殿內。
臺上的戲又換了一出,妃嫔嘴裏的機鋒也掃了一輪,眼看就快要扯頭飾打起來時,忽有濃濃煙味兒飄來,衆人一頓,皆是停下話頭。
有人聳了聳鼻,驀地一驚,指着窗外道:“起、起火了!”
話音墜地,姬玉落的手總算得了空。
惜妃噌地起身,這時有內侍三步一摔地小跑而來,哆哆嗦嗦道:“娘娘!娘娘、娘娘殿內起火了!”
惜妃怒道:“還不快去找人滅火!”
她說罷便往門外去,誰知腳還沒踏出去,檐上的懸梁就“哐當”砸了下來,惜妃大驚失色,忙往後退,卻見整個宮殿都被火包圍了!
身後的內侍還在喊着“娘娘莫去”,惜妃反手就是一巴掌,“你們幹什麽吃的!這麽大的火,現在才報!”
內侍捂着臉,委屈地說:“娘娘,不知哪來的火星子,好幾處都起了火,今夜風又大,奴才們察覺時火勢已是起猛了。”
說話間,不知哪裏的梁又斷了一截,轟然墜地,适才還争鋒相對的嫔妃此時抱在一團,尖叫連連。
火愈發地大,煙也愈發濃烈。
戲臺子也是木頭搭的,窗外的火星子飄了進來,臺上的布縷引着火,迅速就着起來。
衆人自身難保,場面頓時亂作一團。
姬玉落默不作聲地往後退,惜妃的宮殿前後兩扇門,一扇通往殿前宮門,一扇則是連接着寝殿的水榭庭園,此時園子的花樹也都着了火,而四周高聳的石牆将宮女內侍都困在了裏頭。
趁不注意,姬玉落腳尖點地翻了出來。
紅霜一邊警惕回頭一邊上前,将懷裏的衣裳遞過來,不遠處的大樹下赫然是被她打暈扒了衣裳的太監。紅霜道:“小姐,屬下同去。”
姬玉落褪下披風小襖塞給紅霜,利落地套上內侍衣裳,說:“不用,人多眼雜,你在這兒等我。”
紅霜急道:“可是主上說過屬下必須時時——”
姬玉落冷眼掃過來,“你現在的主子是我,不想幹就滾。”
“……是。”紅霜恭恭敬敬地垂下頭。
姬玉落作太監打扮,一路提燈貼着宮牆邊沿走,她走得極快,眼下所有人都亂哄哄地往惜妃宮殿趕,并未有人注意到她,只是在途遇巡守的錦衣衛時,她才将禮帽往下壓了壓,垂頭把臉藏了起來。
籬陽果然帶着人趕來了。
宮裏起火這麽大的事,燒的還是皇上的寵妃,籬陽巡守九重門,不可能不管的。
但他一旦離開,司禮監的值房盯梢就松了。
只是不知道這個時辰,趙庸是不是在值房,若是不在,今夜找到他,趁亂殺了就是。
姬玉落趁黑攔了個手抱拂塵,看着品級不低的太監,壓低嗓音道:“我是禦前當差的,督公在何處,皇上讓走一趟。”
這火燒得太旺了,已将隔壁兩座宮殿都點着了,勝喜才從重華殿來給趙庸傳了皇上口谕,剛領着趙庸的吩咐要點人滅火,這會兒正是一腦門的汗,想也不想,指着後頭的值房,道:“督公在裏頭。”
勝喜說罷,着急忙慌就提步離開,只是在将近惜妃宮殿時驀地停步。
他才從重華殿來,皇上何時又宣了督公?
況且禦前當差的系的都是紅腰帶,适才那小太監分明是綠腰帶,奇了怪……
勝喜朝身後的太監擺手道:“你們先行,我回去一趟。”
值房是一座不小宮殿,只是未作雕梁繡柱,看着像是尋常院子,門也不是朱紅宮門,而且漆黑木門,低調內斂,在這富麗堂皇的深宮裏藏得可深。
這是趙庸的值房,不比司禮監的辦公所人多,平日便只有幾個小太監當差,眼下宮裏起火,大多趕去救火了,眼下清靜得很。
一路走來沒什麽人,直到繞過一處拐角,見廊下有一抹深紫,姬玉落猛地側身藏進綠蔭裏。那抹紫色背朝姬玉落,正與小太監囑咐了幾句什麽,随後那小太監點頭離開,他才推門步入房裏。
紫色袍衫,獸紋鸾帶!
這些看着不顯眼,可宮裏的奴才侍婢着裝皆有品級,整座皇宮能這麽穿的內侍,除了趙庸沒有別人了!
姬玉落唇角抿成一條直線,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門,眼裏冷若冰霜,緊攥成拳的手背青筋暴起,眼看那扇門阖上,她迎面快步上前。
寒風呼嘯,風裏似都夾雜着孩童的哭嚎。
姬玉落猩紅着眼,“哐”地一聲推開門,卻驀地站在原地蹙了下眉。
統共就這麽點大的屋子,此時卻空無一人。
她分明是見趙庸進來了。
姬玉落呼吸急促,正要上前翻找時,身後傳來腳步聲,她一轉身,就見适才那被她攔住問路的太監走來,說:“督公,方才可有人——”
四目相對,勝喜斥道:“大膽,你是何人,膽敢擅闖督公的內室!”
話音落地,勝喜緊跟着蹙了下眉,在姬玉落毫無波瀾的目光下卡殼了片刻,随後瞳孔瞪大,“你、你是——”
勝喜自然認得她,姬玉落兩次進宮,都是他親自迎的。
但他話未盡,就見姬玉落邁步上前,眼裏的殺氣掩蓋不住,勝喜頓覺不對,轉身便要跑,可卻被提着衣領拽了回來,屋門也在他鼻尖大力阖上。
姬玉落聲音很輕:“勝喜公公,跑什麽呢。”
勝喜推開她,繞到方桌另一邊,手裏的拂塵充當武器,邊指着步步靠近的姬玉落,邊往後退,哆嗦道:“你、你究竟是什麽人,你想作甚?這可是禁中,外頭都是錦衣衛和禁軍,你、你焉敢在宮中殺人!”
姬玉落擡腳踢飛了勝喜的拂塵,将他摁在滿是水的盥盆裏,厲聲問:“趙庸在哪兒?”
勝喜嗆了幾口水,卻是掙紮大喊:“救命!來人啊!來人啊!”
姬玉落一蹙眉,幹脆伸手捂住他的唇,聽外頭有齊整的腳步聲傳來,她迅速拔下銀簪刺穿了勝喜的喉嚨。
人在她手裏掙紮了片刻便不動了,随着盥盆一并滑落在地,“哐當”一聲,淌了一地血水。
姬玉落謹慎地避開了血漬,在錦衣衛推門之前破窗而出,惜妃的宮殿大火未滅,外頭仍是一團亂,宮女內侍們提水來回,姬玉落便迅速藏在其中,也順手接了一桶水,往大火處趕去。
然在前方一條岔路上,一列隊伍浩浩湯湯前行,那是正伴君駕而來的錦衣衛,其中在最前方的那個顯然是霍顯無疑。
姬玉落眉頭輕擰,她不可能從錦衣衛裏沖撞過去,就只得跟在後頭,于是霍顯邁入宮殿時,姬玉落剛剛繞到宮牆後頭。
紅霜上前,“小姐,如何了?”
“沒成。”姬玉落換着衣裳,語速都比往常快,“霍顯到了,你我從這兒翻進去,裝作被困在火裏的樣子。”
紅霜面色凝重的點了頭。
姬玉落仍是回到了宮殿的水榭處,此處花樹太多,火不僅沒滅,甚至還有蔓延的趨勢。
而妃嫔們都困在前殿,姬玉落正要提步上前,卻見殿門那處走來一個高大的身影,那不是霍顯是誰?
姬玉落腳步往後一縮,躲在了石燈後頭,許久沒有這樣緊張的時候,她呼吸都下意識屏住。
但只一瞬,姬玉落轉身跨進火勢蔓延的廢墟中,她蹲在角落,從地上蹭了點灰抹在臉上和身上,順便還弄亂的頭飾。
霍顯趕到時,小姑娘正抱腿縮在柱子後頭,一張臉都埋了起來,直至南月驚喜地喊了聲“夫人”,她才慘兮兮地擡起頭。
臉上都是灰,眼裏泛着一層霧氣,似是看到救星一般,忙跌跌撞撞爬起身,卻又縮着腳不敢邁過着火的木梁,“夫君……”
霍顯沉着臉,松了口氣時又略有些不耐。
若是姬家長女在嫁他沒幾日便喪了命,姬崇望那老東西怕是又要大做文章,屆時沒了姻親關系,他便又可以死灰複燃了。
趙庸一定會想別的法子削弱姬崇望的聲勢,還不知道又要折騰出什麽見血的事兒,那他大費周章成一趟親,豈不是白費力氣。
在看到姬玉落還有氣時,霍顯心上确實一松,可也不免生出些厭煩來。
他把手遞給火圈裏的小姑娘,卻在拉她出來時,覺得手心涼得很。
不是他的手,而是姬玉落的手。
霍顯松手時略遲疑了一瞬,殿內火勢兇猛,四處都是濃煙,溫度正高,而她的手竟是涼的,像在寒風裏浸過一樣。
然不及深想,身後忽然有錦衣衛疾步上前,“大人、大人!”
霍顯蹙眉看過去,那人喘着氣,嗓音也壓低了,說:“宮裏進了刺客,勝喜公公死了,在督公的值房裏。”
霍顯猛地擡頭,宮裏有刺客!
而他本該立即前去順安帝身邊護駕,腳下卻驀然停住,他回頭看姬玉落,卻是對南月吩咐道:“護送夫人回府。”
作者有話說:
一更打卡,早上再見!
評論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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