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油燈熄下, 護衛各歸其位,短暫的騷動聲後長夜慢慢歸寧,高牆上融入樹叢的影子也在輕微晃動後消失不見, 姬玉落掃了圈, 輕輕垂下眉眼, 去看小徑上更高大的那道影子。

他落後她半步, 影子卻還是長于她一大截。

方才她若真想趁亂離開霍宅,恐怕眼下就不能如此閑适地慢步回主院了, 他在那從主院到西院短短幾步路程裏,就提前預判到并且堵了她的路。

思及此, 姬玉落下意識要側目看他一眼。

卻恰逢霍顯正在後頭大大方方地凝着她, 兩道視線撞在一處,姬玉落不免愣了愣,旋即找了話,道:“我看盛姨娘受了不小的驚吓, 其實夫君今夜該多陪陪她的。”

霍顯身手拍了拍她狐裘上沾的露水, 道:“夜路難行,我怕夫人又走丢了。”

姬玉落已經扭回頭,“怎麽會呢, 夫君憂心過甚了。”

“那誰知道。”霍顯在身後語調慢慢地說:“畢竟你膽子這麽大。”

姬玉落屏氣不言,而這短暫的沉默裏霍顯也沒有消停, 他笑了下,道:“怎麽, 吓住了?我說的是你夜裏往松林裏鑽的事,夫人在想什麽呢?”

“吱呀”一聲, 姬玉落踩在一截枯枝上, 停住。

她側身回頭, 學着适才霍顯的動作,擡手拍去他大氅上的露水,“我在想夜深露重,夫君還是少說話,寒氣入肺就不好了。”

說罷,姬玉落便要收手回身。

霍顯卻攥住她的手腕,從她袖袋裏抽出了帕子,他一點一點擦去她手心裏的露水,目光卻是落在她臉上,道:“伶牙俐齒,此前聽聞姬家長女乖巧安分,怎麽我看你不一樣?”

姬玉落歪了下腦袋,仰頭看他,好無辜道:“我不夠乖巧安分麽?夫君去問問府裏下人,哪個不誇我事少?”

霍顯沒再說話,只是仗着身量可以俯看眼前這張臉,片刻,他放開手,徑直朝前去,姬玉落沒立刻動身,站在原地松了口氣。

劉嬷嬷重新燒了屋裏的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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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玉落一整晚都沒能睡着,霍顯把被褥扯到外側,兩個人對調了位置,他沒有把出路留給別人的習慣,尤其此人還底細不詳,但姬玉落也沒有與人同榻的習慣,尤其這人還随時能捅她一刀。

這一宿是場互相折磨。

姬玉落只能閉目養神,聽到身旁人的呼吸淺淺,但并不代表他就入眠了,天尚未破曉,只雞一打鳴,且打鳴聲才剛起了個頭,霍顯就睜眼起身了。

姬玉落能感覺到他坐在床頭側目看過來的目光,兀自不動,随後又聽到他撩開幔帳、趿履下地、拿過搭在夾子上的長衣——以及他的聲音:

“沒睡就別裝了,起來替我更衣。”

“……”

姬玉落睜開眼,盯着頭頂的幔帳看。

此時裝死并不高明,她在霍顯緊盯下起了身,過去接了他的長衣。姬玉落并不擅長給人更衣,慢吞吞,腰帶還系錯了,耗了不少時間。可霍顯沒有催,他就只是不鹹不淡地看着她。

姬玉落佯裝不見,很認真地翻着他的袖口,仿佛一個新婚的小娘子服侍自己夫主。

到了束冠,霍顯沒再讓她上手,叫了個小丫鬟進來。

沒自己什麽事兒,姬玉落便轉身要回榻上,霍顯走了正好,她能補個回籠覺,這一整晚淨提防他了,委實耗神。

可她剛走沒兩步,就聽屏風另端的人慢聲道:“去伺候夫人梳洗吧。”

姬玉落頓步,見小丫鬟捧着衣物來,道:“先退下吧,我不急。”

“你急。”霍顯戴上冠,路過道:“今日陪我上職,在宮裏耽擱了數日,鎮撫司堆了好些麻煩事,時間緊,夫人可要快些。”

趁暮色還沉,街巷空寂無人,霍顯只一匹馬,也不管前面的人就一路往鎮撫司的方向馳騁,姬玉落是見識過這人騎馬的,只覺得五髒六腑都要颠出來了,冷風刺剌剌的,刀削似的劃在臉上。

直到被巡夜的官兵攔下,姬玉落才有了喘息的機會。

兩個官兵一身酒氣,想來是趁着巡夜在哪個花巷子窩了整宿,剛一出門就險些叫這快馬撞個正着,此時正驚魂未定,又依稀見這馬兒前頭坐着個女子,不由拎着酒壺破口罵道:“他奶奶的!馬背上爽快啊,天子腳下膽敢打馬過市,可知是幾個板子啊?”

另一人醉得更糊塗,身手就要碰姬玉落的衣角,笑嘻嘻道:“小娘子細皮嫩肉,挨不起板子,陪爺小酌一杯,這事便算——嗷!”

“啪”地一聲,長鞭在空中淩厲地劃過,霍顯右手高高擡起重重落下,那人臉上便添了條血痕。

血滴滴答答往下掉,滑稽得有些詭異。

兩個官兵一凜,霎時清醒過來,腰間的刀已經抽出,卻聽馬背上的人沉聲道:“活膩了?還不滾開!”

“鎮、鎮撫大人……!”

“哐當”一聲,鋼刀落地,那兩人瞳孔瞪大,忙讓出路來,跪下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有眼無珠,還請大人贖罪!”

禁軍巡夜時尋花問柳是見怪不怪的事,這天子腳下實則亂得很,這些人穿着官服拿着刀,尋常百姓只能躲着,偏眼下天快亮了,撞上的是霍顯。

姬玉落甚至在這當口聞到一股尿騷味,她邊往邊上瞟了眼,邊平複着呼吸,可才剛穩當下來,霍顯又猝不及防地揚起馬鞭,把那顫巍巍的求饒聲甩在身後。

撞上就撞上了,他也是不管的。

他和這些人,本就是一類人。

到鎮撫司時,天邊的魚肚徹底顯露出來。

一大清晨,錦衣衛叼着包子來回奔走,霍顯就在其間帶着姬玉落往他辦公的宅子走去。

他喜靜,宅子就設在最裏頭,一路走過去途徑各個值房,驚得好些個包子都從嘴裏掉了下來,霍顯眼疾手快地接住一個,塞回那人嘴裏,道:“吃就好好吃,浪費糧食做什麽?”

那人“唔唔唔”地狂點頭,視線卻忍不住往姬玉落身上瞟。

眼看霍顯帶着人進了房,又阖上門,鎮撫司上下當即炸了,此前迎親時不少人見過姬家長女真容,于是鎮撫大人攜夫人上職一事便傳了個七七八八。

就連籬陽也忍不住拉過南月問:“這……怎麽回事?”

南月道:“主子這是要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端看她露不露馬腳了。”

霍顯的值房是個五髒六腑俱全的小宅邸,雖比不得霍府主院,但也算得上十分寬敞了。

四周一片郁郁蔥蔥的花樹,穿過前堂就是辦公用的屋子,兩邊都有耳房,一間歇腳用的寝室,置辦了床榻被褥,另一間則是湢室,還有換洗的衣物。

看得出來他平日多宿于此。

姬玉落被安排在他的寝室,有錦衣衛進來添茶,姬玉落對他溫婉一笑,“多謝。”

那人摸着腦袋笑,“不、不客氣嫂子,大人在前頭辦事,嫂子要有什麽事兒只管招呼兄弟們一聲!”

人走後,姬玉落的嘴角便立即放平了。

她蹙了下眉,一擡頭卻看到前面的霍顯正正看過來,這個地方恰對着他的書案,不阖上門的話,兩人擡頭便是照面,姬玉落一怔,幹脆撇過臉去。

如此被他盯着,可謂是寸步難行了,可她并不很明白,霍顯究竟在試探什麽?

窗紙上的光線漸漸透亮,姬玉落無所事事地捧臉望天,心裏一陣一陣地琢磨着事。

一直到午時的日頭高懸,霍顯才招手喊她。

姬玉落過去了。

霍顯摁着眉骨往椅背上靠,道:“倒茶。”

姬玉落稍頓,面不改色地給他倒了杯茶。

霍顯睨她,“會研磨嗎?”

姬玉落點頭,“會。”

她便拿了硯臺在旁站着。

無論霍顯使喚她做什麽,她也始終和和氣氣的,他看過去時她便沖他牽一牽唇角,只是看起來假假的。

霍顯手邊堆積着一沓卷宗,他正翻看着。

姬玉落随意瞥着,卻在他将上面兩份拿走之後,瞧見底下壓着的那份——三年前雲陽府衙的刺殺案。

她下意識眯了眯眼。

三年前的舊案,他怎麽在查這樁案子?

姬玉落迅速瞟了其餘卷宗一眼,看上面的落印,都是三五年前的,錦衣衛這是突然開始重查舊案?

說不好這是不是有意的,姬玉落移開視線。

只聽霍顯疲憊道:“最煩便是這種陳年舊案,辦到最後大多也得成一樁懸案。”

他盯着研磨的那只手,整個人放松地單手枕在腦後,“夫人可曾聽說過三年前的雲陽府衙刺殺案?——想來也沒聽說過,那時你應當還未及笄,不常出門走動吧。”

姬玉落聲音平穩,“确實是沒聽說過。”

霍顯“嗯”了聲,繼續往後翻了幾頁。

其實他眼下還不能确定眼前人就是當日那個刺客,也不能确定當日那刺客與三年前這樁血案就一定有什麽關系,畢竟姬家大小姐這十七八年的行蹤都有跡可循,他在姬玉瑤這個名字上,實在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

可她又确實這樣不尋常。

霍顯不會放棄任何可以順藤摸瓜的可能。

霍顯感慨地說:“這年頭為官不易,總是容易招來殺身之禍。當年這雲陽知府委實是可惜了,在任多年矜矜業業,斷案清明,從未犯錯,卻偏落得這樣一個下場,竟遭人滅了滿門,也不知是得罪了什麽窮兇極惡之徒,實在可憐,夫人說是不是?”

姬玉落神色無異,迎着他的目光也只是附和道:“是啊,這世道太亂了。”

霍顯點頭,研磨的那只手依舊很穩,只是硯臺邊上潑出一小滴墨漬。

很小一滴,暈在了幹淨的宣紙上。

霍顯沉默地看着,沒再說話。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抱歉,要進入下個劇情了有點卡。

ps明天要出差,請個假不更新了,周末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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