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霍顯真正攀上趙庸的時間, 大概有三年多。

說好聽點他是趙庸的義子,難聽點就是走狗而已,而朝中像他這樣為閹黨賣命的朝臣, 絕不在少數, 只是霍顯仗着義子的身份, 反而高人一等, 于是那些依附趙庸也免不得要巴結他。

這廟堂之上,多的是附骨之疽, 他看得清楚。

然而蕭家一向置身事外,黑白不沾, 霍顯此前拿不準蕭騁的心思, 猜想他要麽另有出路,要麽純粹是為自保,只是他手握兵權,還有個在神機營當差的侄子, 霍顯對他多有留意。

但卻沒料到蕭家與趙庸之間還有什麽牽扯。

可有什麽牽扯, 是要瞞得這樣深?

不過姬玉落的話也未必是真的,她那張嘴最會騙人,眼下受困于此, 故意拿趙庸套他,利用他脫困也未嘗不是, 但霍顯更偏向她說的是真的。

她三番兩次要害趙庸,今日明明入了宮, 卻平白出現在鎮國公府,她說這與趙庸無關他都未必肯信。

舞樂喧嚣中, 霍顯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而後扭頭就随侍女往後院去。

姬玉落讀懂他的意思, 在蕭元庭不滿的斥責聲中,垂首緊随而上。

下一刻,蕭元景領了一群護兵進來,驚了衆人。

蕭元庭霍然起身,不快道:“堂兄這是作甚?”

蕭元景述明來意,無奈道:“元庭,那女賊或許混在其中,還請各位姑娘配合,走上前來,一一排查。”

聞言,衆人七嘴八舌的:

“子期,你家進賊啦?”

“這麽大陣仗,你爹丢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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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還玩麽,要不……咱們這就走了吧?”

蕭元景道:“諸位稍安勿躁,今夜府上只進不出,恐怕要請各位在府裏留宿一夜,待抓得賊人後,天一亮蕭府便派遣馬車送各位回府。”

蕭元景說話時,朝廊下那兩道一閃而過的身影一瞥。

話音落地,園子裏瞬間炸開了聲,來了不讓走,豈有這般待客之道?

蕭元庭臉臭了,這不是砸他場子嗎,讓他蕭子期的面子往哪放?

他往前一步,冷臉道:“堂兄,這沒必要吧,這場上都是我請來的貴客,舞娘樂娘也是宮裏的,個個清白,有什麽好查的?”

蕭元景道:“抱歉了元庭,實在是茲事體大,不得不謹慎些。”

眼看兄弟兩人要吵起來,有懂眼色的忙出來和稀泥,“诶算了,也沒什麽,蕭府修葺的這樣氣派,咱們平日還沒機會住呢,是不是啊?”

其餘人紛紛點頭附和。

蕭元庭這才罷休,煩躁地擺手道:“行行行,你快查。”

蕭元景道了句得罪,揮手便讓護兵排查舞娘,而後狀若無意地問:“霍大人是怎麽了?”

蕭府後院雅致不俗,蕭老夫人,也就是蕭元庭的祖母出身望族,年輕時便才情極好,內院的山水布局皆出自她手。

愈往裏走,愈是靜谧。

花草樹木的馨香撲面而來。

身後鈴铛細細碎碎的聲音尤為撓耳。

霍顯稍側了側眸,去瞥燈下落後他一步的影子。

到了客房,侍女便退下。

客房裏衣物齊整,從裏到外,一應具備,但未必合身,都是為了留宿的客人準備的。

霍顯進屋後往窗外掃了眼便将簾子阖上,長衣褪下後丢在地上,作出淩亂的模樣,姬玉落在後頭看着,忽然被他拉了過去。

霍顯把手伸過來,卻又停住,緊接着将她扯進湢室,姬玉落絆了一腳,不及反應,就被霍顯半推半抱地拽進浴桶裏,水嘩啦一聲飛濺而出。

水是涼的,透心涼!

姬玉落猛地一個激靈,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揚起手,卻在這時被霍顯捂住唇。

她驀地一靜,福至心靈,凝神細聽,就聽到有一道很輕的腳步聲自廊下走過,而後停在了門外。

有人。

緊接着“篤篤”兩聲,有人扣門。

姬玉落的視線錯過霍顯的肩頭,緊盯湢室的門簾,壓低嗓音道:“是方才過來的那個人?”

霍顯的手還壓在她唇上,姬玉落說話時唇瓣就擦着男人粗粝的掌心,而她全神貫注地聽着扣門聲,并未注意,霍顯輕輕一頓,過了好半天才“嗯”了聲,拿開手說:“蕭元景。”

姬玉落反應了一下,方知他說的是那人的名字。

蕭元景、蕭元庭,想來是同一輩的兄弟。

她胡亂想了想,便聽那扣門聲停了片刻,“吱呀”一聲,蕭元景推門進來了。

腳步聲愈來愈近。

姬玉落本是跪坐着,聽着近在門外的聲音不由直起背,屏住呼吸,眼神也愈發銳利。

像一只蓄勢待發的狼。

但就在那腳步聲在門簾外停頓的片刻,姬玉落驀地看向霍顯,忽然靈光乍現,明白過來他剛剛又是脫衣裳又是将屋子弄得淩亂是為什麽了。

霍顯看她眼裏的神采,眉梢輕提,仿佛是見她難得愚鈍,有些得意。

就在門簾“唰”地一下被人撩開的瞬間,幾乎是同時,兩人默契十足地相擁在一起,姬玉落猛地傾身,環上霍顯的脖頸,霍顯也扶住她的腰,就聽她顫巍巍地“啊”了聲,仿佛是個被人撞破親熱的小女子,不敢擡頭道:“有、有人……”

霍顯稍怔了一下,随後配合地回頭,驚訝道:“蕭大人?你這是?”

蕭元景怔了怔,眼裏劃過一絲嫌惡,随後眯眼去看藏在霍顯懷裏的女子。

見他要走近,霍顯笑道:“蕭大人,要不然一起?還別說,宮裏出來的身段都不一般,來,起身——讓蕭大人看看。”

蕭元景的厭惡到達了極限,止步停住,語調波瀾不驚,道:“不必了,府裏遭了賊,蕭某正找着,霍大人請便。”

霍顯抱着姬玉落轉了個身,讓她背對着蕭元景,而後閑散地靠在浴桶邊沿,一副不急不慢,還可以和蕭元景唠個家常的樣子,說:“丢了什麽,要緊麽?要不要錦衣衛搭把手?”

他說話時,手恰好就碰到姬玉落腰間的鈴铛,他百無聊賴地捏了捏,姬玉落額頭抵着他胸口,眉頭輕輕蹙起,悄聲扒開他的手,不讓他去碰那鈴铛。

霍顯垂目觑她一眼,喉嚨不輕不重地哼出聲笑,蕭元景沒聽見,但姬玉落是聽見了,且品出了其中落井下石的意味,像是在說:落到我手裏,你還想怎樣?

而後又偏要去拽那顆銀鈴铛。

“……”

兩只手在水下糾纏,水面蕩起細小的一圈波瀾,蕭元景看得眉頭一跳,早就聽說過霍顯玩得野,是以不欲久留,便道:“多謝了,一個小賊罷了,蕭某能應付,告辭。”

霍顯也客氣地朝他道了句慢走。

姬玉落就要擡起頭,又忽地被霍顯摁了回去。

就見蕭元景行至一半,又轉身道:“對了,為防賊人外逃,今夜還請霍大人與其他幾位公子一并留宿府上,明日再行離開。”

霍顯點頭:“行。”

蕭元景朝他拱了拱手,這才真的離開。

珠簾輕落,姬玉落猛地退開,那鈴铛一下便被霍顯拽掉了,姬玉落揚起手,掀起一陣水花,霍顯當即擒住她的手腕,正要說什麽時,瞥見她戒指上那枚青玉時頓了頓,才道:“啧,怎麽還過河拆橋。”

姬玉落懶得理他,遂放下手,她側耳聽蕭元景确實走遠了,方才松了口氣,道:“我記得蕭元庭是獨子?”

霍顯“嗯”了聲,慢慢道:“蕭元景是他堂兄,他父親過世後是蕭騁将他撫養大,他比蕭元庭年長,也更穩重,如今在神機營當差,性子低調,心思也深,平日酒色賭一樣不沾,輕易不與人往來,蕭騁倒是對他很器重,譬如今日,府裏出了事,第一個趕來的就是蕭元景。”

姬玉落點頭後沉默片刻,她是想問蕭元景沒錯,但霍顯忽然這麽有問必應,還說得如此詳細,顯然不是良心發現。

這世上人與人的關系,不過就是你來我往罷了。

她思忖了會兒,才說:“我确實是跟着趙庸才到了蕭府,見蕭騁與趙庸在水榭會面,兩人之間的關系有些微妙,看着很熟悉,趙庸一定常來蕭府,但他們看着,并不算和睦。”

姬玉落将當時屋裏的情形描述了一番。

浴桶裏的水全是涼的,但她呆久了竟也習慣了溫度,似乎忘了自己仍在水裏,也沒顧上與霍顯仍是面對面的姿勢,水下的腿腳都還相互觸碰着,她一心擰眉在談正事。

這個緊要關頭,霍顯心下琢磨着其中深淺,一邊竟分心觑了眼她不斷滴着水珠的下颔,待她說罷,霍顯也回過神,即便分心也抓住了關鍵:“今夜禁軍加大防守,沒人從宮門出來過,趙庸從哪裏來,你又如何跟的?”

姬玉落還不知宮裏防守之事,撩了撩眼皮看霍顯,就知道是他在從中使壞,但對方壞得坦蕩蕩,直視她也半點也不避諱。

這其實是兩個問題了,姬玉落可以不答,但她發現霍顯好似是真的對趙庸的行蹤、趙庸與鎮國公府的關系以及趙庸的值房裏那條密道一無所知,這對“父子”倆之間的關系并不似傳言那般緊密,其中間隙比她想象得還要深。

不如離間他們,狗咬狗一嘴毛,漁翁之利自由她收。

思及此,姬玉落便将那密道的事說給他聽。

霍顯靜默。

他面上風平浪靜,心裏其實早已掀起萬丈波瀾。

密道……

趙庸竟敢在宮中私設一條通往宮外的密道。

也就是說他出入宮中根本不必經由宮門,完全來去自如,而這條宮道不知已經多少年了!

三年多的時間仍然不足以讓趙庸完全信任他,他一直知道,趙庸用他的同時,也無時不刻在試探他、防備他,因此霍顯也不奢望他能事事都交代自己,在宮裏布了諸多眼線,就為盯緊他,卻也萬沒料到,唯一的疏漏在他的值房。

這事兒需要再探。

霍顯的視線重新落回姬玉落臉上,“最後一個問題。”

姬玉落也看向他,下颔微擡道:“什麽?”

他的目光黏得很緊,其中的探究意味太強烈,會讓人忍不住想避開這雙眼睛,他道:“你,叫什麽名字?”

話音落地的剎那間,姬玉落的神情驀地就變了。

四目相對,她思緒不知繞了多少個千回百轉,最後輕扯了下唇角,道:“霍大人的問題太多了,你答我一問,我也答了你,便算扯平了。”

她說罷便要起身,豈料霍顯把腿往前一伸,他長手長腿的,竟将她禁锢在這一寸之地。他從容地往近了靠,說:“你為魚肉我為刀俎,你在我的地盤,跟我要什麽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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