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回到霍府時已是亥時。

主院寂靜, 廊下留了三四盞燈,此時丫鬟們不會在院子裏走動,只劉嬷嬷上前過問晚膳茶果之後, 便又退下, 朝露可憐兮兮地趴在房檐上, 動也不動, 像尊屋脊獸,眼裏盡是無聲的控訴。

姬玉落命人給她拿了些糕點, 才步入內室。

折騰了一晚,她也沒緊着沐浴更衣, 反而徑直往書案走去, 提了油燈之後,便将賬冊摞在案上。

這張書案平日沒人用,姬玉落沒有用到它的時候,霍顯若是辦公多會去書房, 故而一時間竟找不着火折子, 正四處張望時,一雙幹淨修長的手将東西遞了過來。

姬玉落看他一眼,點燈之後翻起賬本。

看起來是要通宵達旦的模樣。

确實是得要抓緊看, 以防萬一,最好在秦威察覺前, 盡快将這些送回去,但窺其厚度, 必不是熬一宿便能翻閱完的。

霍顯在旁拉了把椅子來,姬玉落順着看, 他便倒着看, 于是翻起了最後一本。

兩人背脊都挺得筆直, 借着油燈的光埋頭書案,指尖翻閱的節奏都如出一轍,像是商量好似的發出整齊的聲音,因相離太近,手肘無意碰撞了一下,那翻書聲便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姬玉落扭頭看他,正逢霍顯也看過來,輕輕一眼後又相繼移開視線。

心無旁骛的時間過得異常之快,高聳的蠟燭熔成一灘,姬玉落的姿勢也從原來端正的坐姿變成向後靠着,腦袋仰在椅背上,将書舉在眼前。

而霍顯已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背着光倚坐在書案一角,伸手揉着困倦的眉心。

兩個人都已經很累了,三分之一都沒有翻完。

茶水空了一壺。

姬玉落抿了抿唇想說什麽,霍顯似是背後長眼睛了一般,回身問:“可有發現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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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順勢就說:“沒有,但就是沒有才奇怪,這些賬目記得太清晰,大大小小無一錯漏。這是稽核賬目,卻每一筆銀子都能完全對上,幹淨得出人意料,可即便是小商小鋪,也會有對不上賬的時候,何況是一州府。”

隔着書案,霍顯立在她對面。

聽她說完,便将手裏的賬本倒過來給她遞去,俯身指着某一處說:“你說得對。你看,雲陽地處邊境,災事軍事不斷,朝廷每年都下達數筆赈災款和軍饷,可連這些賬都是平的,也就是說地方入庫的銀子數目,與戶部銀庫撥下的數目相等,這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這些銀子從戶部銀庫到地方,沒有半分損耗,可這怎麽可能?貪官污吏比比皆是,尤其是赈災款這種銀子,入地方銀庫之前非得剝掉一層皮,這是常态,水至清則無魚,只要不太過分,朝廷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何況京都與雲陽相隔萬裏,這銀子更是要經由層層剝削。

所以,少了不奇怪,沒少才奇怪。

霍顯淡聲道:“有一種可能——”

姬玉落猛然擡頭,接過話道:“在秦威稽核庫銀時,有人填上了這筆銀子!且因是照着賬本填的,并未減去某些該有的損耗。”

兩人中間橫着桌,但都盯在賬本前,這麽一個俯身一個仰頭,距離驀然被拉得很近。

她的雙眸很亮,裏頭倒映着搖曳的星火。

霍顯壓在頁角上的手指點了一下,并未刻意退開,繼續說:“也有可能是時間太急,來不及反應。而秦威只看最終數目,所以當賬本送到戶部時,并未發現問題——這麽看,确實是一點問題也挑不出。”

只是少有人會往“沒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上想。

姬玉落的目光從他高挺的鼻梁滑到他唇上,想了想,又道:“可是這些都只是猜測,想要佐證,需得找到當初管轄地方銀庫的司戶。”

姬玉落說得很對,可此話剛落,內室裏倏地響起一道咕嚕聲,她僵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對上霍顯戲谑的眼神。

霍顯笑了聲,

今夜雖是筵席,但姬玉落一口沒吃上,連酒都沒嘗就幹了番大事,直至眼下夜半,統共進到她肚子裏的,也就是方才那兩盞茶了。

他開門命人去備飯菜。

恰好朝露就抱着一盤桂花糕在廊下啃,原閑散地倚着廊柱的身子,在瞧見見霍顯走過來時防備地站直了,然而對方卻只是奪走了她手裏的糕點,氣定神閑地回屋了。

朝露癟着嘴,要把眼珠子都瞪出來。

姬玉落還伏在案上,手邊忽然多了盤糕點,就聽霍顯道:“當年的司戶我已經派人去查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只要人沒死,應該能找到。”

聞言,姬玉落只點了頭,趁他背過身時拿了糕點。

霍顯松了松衣領,去湢室換了身輕松閑适的衣裳。

這其間後廚的丫頭送來了飯菜,姬玉落聞着香,只覺得胃裏又是一陣蠕動,餓得有些難受,喝湯暖了胃後才好受一些。

面前兩碗八寶湯,而她手邊這碗是沒有紅棗的,姬玉落握着玉勺的手頓了頓,扭頭看了眼窸窸窣窣的湢室,遂低頭嘗了一口。

良久,霍顯還在湢室裏。

洗漱更衣過後,他對着浴桶裏那遺落的一小片布料看了會兒,最後用食指将其挑起。

淺藍色布料,絲綢質地,上面繡着兩片藍色荷葉,素淨淡雅,連朵花兒都沒有。

霍顯無聲“啧”了下,女子的貼身小物多半都是粉粉嫩嫩的,繡點錦繡花鳥,她倒是極簡。

霍顯順手将其丢進衣簍裏便出去,然沒幾步他又折了回來,把那衣簍裏的小衣撿起來,重新丢回浴桶裏,這才走了出去。

姬玉落已經睡着了。

手肘壓着賬本伏在桌案上,只露出半邊側臉,那眉眼間映着燭火搖曳的影子,光點落在她挺翹的鼻尖上。

那雙盛着冰霜的眸子不睜開,這張臉就顯得分外柔和,看着都乖了不少。

飯菜沒動幾口,八寶湯倒是喝了大半,想來是真的又困又累。

霍顯站在旁,在由着她這麽睡一夜和抱她上榻二者裏猶豫了片刻,腳步都已經離開了,偏又轉了回來,有些煩地盯她一眼,俯身把人抱了起來。

而就在她腳尖懸空的剎那,姬玉落條件反射地睜開眼,“啪”地一聲,巴掌正正拍在男人脖頸。

聲音清脆響亮,指甲在他下巴往下的肌膚上刮出一道血痕。

霍顯頓步,目視前方,不知在想什麽,許久才垂下眼睫,看着她道:“我就該讓你整夜睡在桌上。”

緊接着,姬玉落就被遠遠抛到了床上。

那一下簡直将她砸暈了,正皺着眉頭翻身時,被褥撲面而來罩住她,有只手将她的頭摁了下去,“睡,別吵。”

霍顯倦容滿面,說罷就閉眼不再動了。

姬玉落被悶住臉,靜了會兒,終是也敵不過困意,但是在即将睡過去的那一剎那,仿佛靈光乍現,她忽然想到那個被她忽略的關鍵點是什麽了。

那幅新婚夜裏挂在壁上的“鐵馬冰河”,去哪了?

她驀地從被褥裏掙脫出來,正要說話,聽到霍顯勻長的呼吸,話在嘴邊繞了繞,又咽了回去,她的目光落在男人下颔往下那一道傷痕上,傷痕充了血,已經變得猩紅。

姬玉落凝視須臾,下意識伸出手,在即将碰到傷痕時停住。

她躺了回去,眼神清醒地盯着床頂,忽然就沒了困意。

錦衣衛內設坐記,專用于派去各官府和城內搜訪,昨夜經霍顯授意,這些人便出沒于京中各大藥鋪藥行,以暴風之速搜集情報,上報鎮撫司。今早霍顯來時,籬陽便已等在差院前了。

霍顯昨夜沒睡好,一床被褥,磕碰在所難免,只是他下半夜醒來後覺得肝火旺盛,睜眼便到天亮了。

籬陽注意到他眼下的疲态,又瞥了眼他脖頸處的劃痕,一看就是女子指甲劃出來的痕跡。

籬陽輕咳一聲,移開視線,先說公事道:“派去探查的人回來禀話,說是京中各大藥鋪裏有幾味藥短缺,分別是知母、芍藥和黃芩,都是些治療風寒的普通藥,但因少了這幾味藥,風寒難治,那些病患才排隊購藥。但說來也怪,這些藥并非罕見,幾家藥鋪竟都短了此藥,細問之下,都說是前陣子有人多次小量收購,起初沒注意,待反應過來時,藥已經所剩無幾了。”

錦衣衛幹的便是搜集情報的活兒,城裏但凡有一絲風吹草動,必都要謹慎對待。

故而不及霍顯問,籬陽便已經說:“屬下又着人查了查,發現買藥的多是清河坊的百姓,尤其是枕香閣,好幾個姐兒染上風寒病倒了,連她們頭牌都病倒了,老鸨着急得不行,正四處買藥。主子,這事有些古怪。”

霍顯摸着頸側,道:“收藥的是什麽人?”

籬陽搖頭,“還在查,但估計也查不到什麽。”

霍顯下意識想起姬玉落臉上那些粉末,她不肯說,遇到的定是熟人。

那些人去秦府做什麽?

他眼皮下意識跳了跳,說:“找個大夫去清河坊看看。”

籬陽也瞬間領悟了他的意思。

知母、芍藥、黃芩這些都是治療風寒的常見藥,但也是治療瘟疫瘧疾不可或缺的藥。實在不怪他草木皆兵,七年前雲陽戰敗,流民成群湧入京都時便引發過一場疫病,那時承和帝尚在,赈災款撥得快,可清除疫病也還是廢了番功夫。

百姓鬧起來,官也攔不住,簡直亂成一鍋粥。

籬陽那時正是錦衣衛一個小差役,成天幹的就是抵擋民憤的事兒,當初的慘況他再清楚不過。

治病的藥耽擱在半路上,民憤愈發高漲,百姓失了理智,也正是那回,籬陽被人持刀攻擊,恰逢承和帝微服私行,救了險些丢了性命的籬陽,從此他才成了帝王心腹。

回顧那時的驚險,籬陽一刻也不敢耽誤,忙就領着大夫去了清河巷。

然這麽過了幾日,風寒竟然百治不消,且有愈演愈烈之勢,大夫心道不妙,慌裏慌張地敲了鎮撫司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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