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暮春三月過去, 終于迎來孟夏,鎮國公的軍隊南下,在九江府撞上了北上的興南王叛軍, 雙方拉開猛烈攻勢, 互不相讓, 軍報隔三差五就快馬加鞭傳入京中, 軍情描述得繪聲繪色,局勢愈發令人心驚。

與此同時, 京中也發生了件荒唐事。

戍京守備文總督一日放職喝酒,酒醉踩空了臺階, 竟從那曲折環繞的長階滾了下來, 人沒摔死,但卻摔斷了腿,如今還在針灸醫治,但治不治得好便另說了。

此事成了官員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但笑歸笑過, 禁軍總督這個位置是空不得,然還沒等朝中商議人選,文麾便書信一封, 自薦家弟文彬。

要說文彬,根本還沒聽聞會發生這種事, 因正如霍顯所料,宣平侯沒有第一時間告知文彬此事, 而且選擇靜觀其變,直到發生文麾重傷卧床, 才信了霍顯所言, 然而卧床的文麾很快便傳文彬回府, 竟主動要将文彬扶上總督的位置,這是宣平侯沒料想到的。

但姬玉落卻很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麽。

霍顯沒直接要了文麾的命,因為那太引人注目,故而他想法子令文麾病卧在床,有心無力,随後又故意安排人到嚼舌根,讓文麾以為霍顯要安排自己人接手禁軍,令文麾不管不顧把唯一的兄弟文彬招回來了。

他到底不想讓把了幾年的禁軍落到旁人手裏,且郎中說他這腿還有望醫治,是以文麾想将禁軍交到文彬手裏暫時過渡一下,畢竟若是旁人坐了這個位置,想再要回來可就不容易了。

最關鍵的一點是,文彬百般推脫,不願接手,這更令文麾放心。

一個不情不願,一個就非要給。

是故才有了他推薦文彬的書信。

姬玉落覺得,霍顯當真是将這些人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就連當初擇定了文彬這顆棋子,都是考察過他的秉性。

他勾心鬥角起來,恐怕府裏那一院妾室的心眼都沒他多。

朝露一五一十将此事道完,又說:“另外,小姐着人盯着姬府和蕭元景,姬娴與大鬧了一場,好像真有成效,姬崇望與蕭元景的往來漸漸少了,但蕭元景那裏也沒什麽動靜,每日上職下職,還是老樣子,仿佛并不受此事影響。”

姬玉落撩了撩眼,“蕭元景真就這麽安分?”

朝露點頭,“我瞧那蕭元景也沒多想娶姬娴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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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玉落挑眉,露出思忖的神色。

此事大有可能是蕭騁的意思,蕭元景不想娶也不奇怪,但他太本分,就有些奇怪了。

抛開這件事,姬玉落又問:“我讓你查的另一件事呢?”

小姐每日吩咐的事兒實在太多了,朝露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是關于蕭老夫人的事。

她清了清嗓音,才說:“我打聽過,蕭家從前确實隐約傳出過外室子的事,但從沒人見過他,如今蕭府的下人甚至都沒聽說過此事,不過從謠言的年月來看,這外室子若真存在,如今也與蕭老夫人年齡大致相仿,該有六十了。”

六十的年紀……

姬玉落擰了擰眉,怔然出神。

聽朝露喃喃了聲“盛蘭心”,姬玉落才回過神,扭頭看去,果然見亭下小徑上盛蘭心款款走來。

她是直奔姬玉落來的,臺階連着高聳的亭臺,這是霍府最高的一處建築,可俯瞰整個府邸,姬玉落不在主院時,多半就在這兒。

盛蘭心來到跟前,朝她緩緩施了一禮,道:“玉落小姐。”

如今都不藏着掖着,倒也方便很多。

姬玉落讓朝露退下,看向盛蘭心道:“盛姨娘有事找我?”

盛蘭心笑了一下,“我與霍顯以老友相稱,你不必如此喊我。”

聞言,姬玉落點了點頭,卻是道:“沈二小姐。”

盛蘭心頓住,面上有些許訝然和恍惚,太多年沒有人這樣喊過她了。

平伯府沈家的二小姐。

當年與東宮有姻親關系的二小姐。

她驚訝過後便也了然,霍顯能将此事告知于她,她心裏不免對姬玉落也更信賴一分,她将手裏的丹藥盒子遞上去,道:“這是新制的解藥,不能保證效果,需得讓他試過,只是這陣子他常不在府裏,只能有勞小姐跑一趟了。”

看來盛蘭心還不知霍顯沒将蠱毒一事告知于她。

姬玉落接過來,打開盒子,見裏頭嵌着枚血色丹藥,說:“每一次配制的解藥他都要一一試過?制藥之人可有把握?”

盛蘭心點頭,“制藥之人想必你也聽說過,是承願寺的靜塵師太,她師從名醫,尤擅解毒,早些年曾受了錦衣衛恩惠,欠了霍顯一條命,若趙庸這味蠱毒可解,恐怕也只有她能為之一試了。”

說罷,她露出些欣慰道:“依師太這回所言,這解藥的配方,她頗有些頭緒了。”

姬玉落略有些驚詫,靜塵師太?

當初她假冒姬玉瑤時,曾接手了姬玉瑤那兩箱子雜物,其中便有幾本醫書,都是那位叫靜塵的師太所贈,姬玉瑤也算是她半個徒弟。

但後來她随林婵去承願寺上香時,她擔心與熟知姬玉瑤之人相處愈多,暴露的風險也就愈高,畢竟當時在順利嫁到霍府來之前,她不想惹太多麻煩,故而也沒去拜見過靜塵。

沒想到替霍顯解毒之人會是她。

姬玉落點頭收下,說:“他這會兒應該在鎮撫司,我一會兒便親自送去。”

盛蘭心謝過,便起身要走。

姬玉落忽而叫住她,道:“聽聞沈家早年與東宮有過婚約,想必你也知曉了催雪樓背後之人是誰,你……若想見他,我可以安排。”

盛蘭心玲珑心思,怎聽不出姬玉落話裏的試探之意。

長孫與霍顯到底不是一路人,既然長孫沒死,她這個未婚妻會不會生出異心呢?

她低頭失笑。

盛蘭心笑起來猶如一捧甘甜清泉,實在好看,姬玉落都忍不住為之動容,只聽她道:“物是人非,不必多見。”

長孫殿下那樣的人,年少時沒有哪個姑娘會不為其傾心,盛蘭心确實自小就仰慕他。

可說實在話,這麽多年朝不保夕的日子,那點情愫也早就淡得足以忽略了,而今聽聞他音訊,久逢故人的欣喜之餘,更多是悵然和惋惜。

何況……

盛蘭心斂眸,道:“有勞玉落小姐費心了。”

姬玉落微微颔首,“那太可惜了……我聽說沈家原還有位大公子?”

盛蘭心沉默,垂眸道:“家兄早在當年亡故了。”

她說罷,福身離開。

背影都顯得有些哀傷。

姬玉落看着那抹裙擺走遠,至消失不見。

盛蘭心,沈蘭心……

她忽然想起那不着調的沈青鯉來。

好似不止一次從謝宿白口中聽到“蘭序”二字,她原以為是字,看來并不是。

那邊,盛蘭心拐過花圃,腳步才慢了下來。

裹挾着花草氣息的風拂過臉頰,她忽而停步,閉了閉眼。

當年平伯府牽扯進東宮一案,落了個滿門抄斬的重罪,父親拼死反抗,前來辦案的廠衛一聲令下,就地正法,場面血腥又混亂,也因此,奶娘有機會偷梁換柱,用自己的親生骨血換了她一命。

其他人都死了,那個濃眉大眼,平日總是笑着逗她開心的兄長也死了。

獨她一人活了下來,可這活着的滋味生不如死。

陡然一陣腳步聲漸近,盛蘭心睜開眼,就見前方一抹桃色婀娜走來,她眼裏閃過厭色,便想轉身避開。

身後的人叫住她:“你躲我做什麽?”

盛蘭心停住,葉琳琅便走上前來。

她頗為無奈,當初在宮裏時,為了有機會接近趙庸,她拼命學習聲樂,好能被挑中去禦前表現,一時風頭太盛,惹來了同樣拼命要去禦前的葉琳琅。

只是當初葉琳琅的目的在皇上罷了,陰差陽錯被趙庸一同賜給了霍顯。

再後來,霍顯做戲“獨寵”她,葉琳琅更瘋了,她不敢明着做什麽,但總愛暗暗使絆子,那些小打小鬧反而尤為難纏。

如今眼見盛蘭心“失寵”,她于是明目張膽起來了。

只聞葉琳琅掩唇一笑,道:“方才見你在與夫人說話,怎麽,怎麽,現在你竟也要靠讨好夫人過活了?”

盛蘭心搭着眼,用帕子拂去手背上沾染的花粉,一言不發。

葉琳琅嘆氣道:“那個姬玉瑤,說是身子骨弱,前些年都在寺裏靜養,可實則我打聽過了,她是因生來命格犯沖,自幼不被待見,只能去寺裏避風頭,娘家不予撐腰,你當她是什麽尊貴人呢?”

盛蘭心敷衍道:“所以呢?”

葉琳琅道:“我們姐妹們也就罷了,主君從前那般疼你,要什麽給什麽,你怎麽甘心被這樣一個人壓一頭?這點心氣兒,倒是我高估你了。”

葉琳琅這兩頭挑撥,企圖坐收漁翁之利的心思都刻在臉上了,若盛蘭心真是個普通妾室,如今這個境遇确實很難不頭腦發昏,做出點什麽來。

可惜她不是。

既沒有被主君疼愛,也沒有所謂失寵。

平日裏盛蘭心尚有閑心敷衍她一二,今日卻真的倦了,道:“你這般看她不慣,何必拿我當刀使,左右你也說了這樣一個人,柔弱好欺,把你從前對付我的本事顯露個一兩手,給她找點麻煩還不簡單?”

葉琳琅抿唇望着盛蘭心,表情略顯認真,像是真把盛蘭心的話聽進去了。

盛蘭心冷笑,從她身側擦肩而過。

北鎮撫司外,柔弱好欺的姬玉落提着食盒,扣響了大院後門。

之前她被霍顯強行擄來時許多人都見過她的模樣,那開門的錦衣衛一怔,反應過來道:“夫人?!”

姬玉落溫聲道:“你們大人幾日不歸家,我來看看他,眼下,到用晚膳的時辰了,他可閑下了?”

錦衣衛道:“大人進宮了,去了有一陣,該回了吧,要不夫人進屋裏等?”

“好呀。”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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