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孟夏晝長夜短, 黃昏時刻,仍舊天光大亮。

流雲晚霞包裹着紅光,一點一點自西邊流逝, 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流沙畫, 流雲微小的變化, 最終都是朝向盛大的落幕, 霞光邊沿已經漸漸黯淡下來。

大雁群飛而過,驚了這片刻的寧靜。

霍顯從皇宮角門那間值房走出, 門外的太監紛紛俯首,他闊步走了出去, 嘴角的弧度漸漸放平。

近來發生太多事。

從他算計蕭騁領兵南下起, 趙庸對他便多了幾分探究之意,加上鎮撫司最近的動作太大,辦了好幾個趙庸手底下的人,雖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 但群輕折軸, 他想必也慢慢察覺出不對,只是沒有證據罷了。

如今到最關鍵的地步,他需比從前更謹慎小心。

待霍顯走遠, 內侍才推門進去,趙庸正仰頭注視窗外, 表情深沉。

內侍躬身遞來一份戰報,說:“前線傳來消息, 九江府這一戰打了兩天兩夜,興南王暫時往回撤了一步, 但也只是稍作歇息, 還有的熬呢, 國公爺不年輕了,也不知能不能吃得住……督公當初怎麽就讓他去了呢?”

明擺着讓霍顯擺了一道,但霍顯還不是得聽趙庸的?也沒非走到拿命去博的這一步。

晚霞被殘雲卷入腹中,最後一縷紅光也消失了,天藍風清。

趙庸走到窗邊,阖起窗,道:“即便沒有霍顯作祟,這一戰他也得打,他既想要平天下,就必得掃清障礙,何況,誰說這不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說罷,他揩了揩窗欄,撚着落灰的指腹道:“讓人擦幹淨。”

內侍忙應下是。

霍顯打馬回到鎮撫司。

已到下職的時刻,門外的錦衣衛也換了一輪,裏頭的人更是稀稀拉拉,略顯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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籬陽從一間屋子裏走來,将公文遞給霍顯蓋章。

雖說錦衣衛在外人看來辦案全無條理,可實則也得照章辦事,只是在他們這兒,“章”就是霍顯罷了。

籬陽邊走邊說:“夫人在裏頭,說是給您送飯,等了有一會兒了。”

霍顯腳步頓了頓,顯然是有些驚訝,他草草看過公文,收了視線,卻逢一人忽然撞了上來。

那人匆匆忙忙,摔了個仰面朝天:“诶喲!”

待他起身,忙說:“嘶,大人,屬下沒長眼,大人莫怪。”

他紅着眼,說罷又匆匆要走。

霍顯扭頭叫住他,“劉五,怎麽回事?毛毛躁躁。”

那名叫劉五的錦衣衛轉過身來,憋得臉都紅了,“大人,我、我家那幺兒又犯病了,得去看看。”

話音落地,籬陽面露了然。

劉五媳婦兒年初剛生了個閨女,可惜生來就患羊角風,時不時抽搐,口吐白沫,小小的娃受盡了罪,就這兩個月,劉五沒少因銀子的事操心,接連向司裏支了幾個月的俸祿。

于是籬陽緊接着道:“劉哥,你那兒銀子夠嗎?要不我——”

說話間,一枚腰牌從空中丢了過去,籬陽頓時噤聲。劉五接住,一看是霍家的牌子,就聽霍顯道:“去府裏支錢,缺多少盡管跟賬房說,別為了那幾個銅板苦了孩子。”

劉五酸着眼,哽咽道:“欸。”

見他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樣,霍顯皺了下眉,“啧,就這麽走着去?牽匹馬再走。”

“欸,欸!”劉五打起精神,拔腿便往外跑。

籬陽看着,嘆氣道:“劉哥那孩子也是挺可憐,”

霍顯沒說話,擡腳要上臺階,卻忽然又被不知打哪冒出來的錦衣衛叫住,他忍氣捏了捏鼻梁,腳步一拐,往另一頭走去。

姬玉落已在值房裏等了許久,無意聽到霍顯與劉五談話,一時覺得納罕,便多站了片刻。

她推門出去,正要跟着離開的籬陽腳下一停,轉頭過來:“夫人。”

他往另一頭看了眼,說:“大人有事給耽擱了。”

姬玉落“嗯”了聲,好奇地往劉五離開的方向看,道:“你們錦衣衛不都是官宦子弟,錦衣玉食的,方才那個是怎麽回事?”

籬陽笑了一下,“夫人有所不知,錦衣衛裏确實許多是靠承襲上任,家裏體面,可其實也不少是層層選拔進來的,這些人大多家境貧寒,就指着這身衣服和腰牌掙體面呢,那劉五便是這樣的人,可不容易了,家裏還有個生病的老母,若不是大人接濟着,更難熬。”

姬玉落抱臂往門框上靠,聞言點了點頭,“你們大人這麽慈悲心腸呢?”

籬陽想到什麽,重重點頭,抵唇咳了聲,說:“我們大人一向很好,別看他脾氣不好,有時說話陰陽怪氣,動起怒來房頂都鎮不住,但其實鎮撫司許多弟兄都受過他的恩惠,大人雖出身宣平侯府,但當初進錦衣衛時沒靠家裏幫襯,他也是靠考核選拔才進來的,最懂這些人的不易了,平日裏私賬也沒少走。”

籬陽說得感動極了,姬玉落安靜聽着,道:“可你們大人俸祿又有幾個銀子,不也都是貪污受賄來的麽?”

籬陽怔了怔,“……”

說到這兒,姬玉落更好奇了,道:“他這貪污受賄的贓款,是真收了?”

籬陽猶豫,壓低聲音道:“在這個位置,有時也是身不由己,大人說了,要當個爛人,就得從骨子裏腐朽給他們看,裝也得裝得像。”

姬玉落笑:“那他這是劫富濟貧?”

籬陽摸了摸鼻子,一時無言。

但看到姬玉落那毫無芥蒂的笑,他頓時反應過來,他跟這催雪樓的人證什麽清白,她自己就不是什麽清清白白的好人。

姬玉落似是能看出他心中的腹诽,不由莞爾:“你這麽護着他,倒是衷心,往後錦衣衛呆不下去了,不若替我做事如何?我們那兒比這兒自在,還不用日日點卯。”

籬陽心驚,然還不待他回話,身後就有聲音傳來:“還不快謝過夫人。”

他猛然回頭,原來是霍顯回來了。

霍顯似笑非笑地看着姬玉落,“說不準将來真有那天,咱們都得跟着夫人混飯吃呢,是不是?”

籬陽低頭,聽出了些許打情罵俏的意味,找了借口匆忙退下,姬玉落進到房裏,霍顯緊随其後。

房門阖上,她就靠在門板上,側頭看着霍顯。

霍顯走過去,高大的身影覆蓋在她身上,捏住她的下巴吻下去,放開時姬玉落的唇已經染上了深色,比原來更好看。

她撩眼看他。

平靜地,淡淡地,但又含着那麽一絲欲說還休的意味在裏頭,就是這一絲足以将人釣住,但對姬玉落來說興許只是平常的眼神,霍顯覺得她像是個施蠱的人。

他道:“找我有什麽要緊事?”

平白無故,姬玉落應該不至于找到鎮撫司來。

緊接着,姬玉落便從袖袋裏拿出一只盒子,說:“受人之托,跑這麽一趟,我是來給霍大人送藥的。”

這盒子甚是眼熟,霍顯立即便明白過來,是靜塵師太配制的新解藥。

他頓了頓,伸手接過,再看姬玉落,她臉上并沒有太過震驚的情緒,不像是剛知道的樣子。

她心平氣和地走到桌前坐下,繼續吃那碗本是給霍顯帶來的瘦肉粥。

碗已經将要見底了,根本也不見得是給他帶的。

或者本是要給他的,後來又不樂意給了。

姬玉落吃下幾口,才說:“你先服下,看看有什麽療效,盛蘭心說,師太那裏已愈發接近解藥的配方了,應該有很大把握能解了你的毒。”

她說罷,停了瞬,擡頭看他:“你原本知道這事兒麽?”

霍顯服下藥,擡了擡眉梢,“當然知道——”

“你不知道。”姬玉落打斷他的話。

在今日之前,她被霍顯那勝券在握、胸有成竹的樣子唬弄住了,他井然有序地安排一切,讓人以為他也給自己穩穩當當地安排好了一條退路,盡管姬玉落百思不得其解,他有什麽法子能逼趙庸臨死前替他解毒?

但霍顯總該是有辦法的。

可其實他沒有,所以他才會在這些日子迅速地搜羅證據,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斬斷趙庸的退路,然後甕中捉鼈。

至于他,那時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為寧王安排了更适合的人選,宣平侯和文彬,倘若真有敵軍逼宮的那一日,寧王府的兵力将成為文彬和宣平侯的助益。

姬玉落扯了扯唇角,笑道:“以身殉國,真令人感動,霍顯,你不愧是姓霍的。”

自盛蘭心走後,她心中便沒來由騰起一簇無名怒火,一路走來,這火苗熄滅了,卻化作了一股煩悶之氣。

因為她愈發發現,霍顯其實是個很不受控的人,他不像朝露,也不像催雪樓裏的任何一個人,可以照她的心意令行禁止。

他甚至可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消失不見了,他似乎本身就沒那麽想活着。

可為什麽?

姬玉落自知骨子裏沒有那種聖潔的東西,所以她恐怕永遠也無法理解霍顯。

誠然,她也并不想。

她只是覺得,霍顯就像一匹馴不服的野馬,格外令人讨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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