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九真廟是顯祯帝在位時所修, 顯祯帝中年時一度信奉神佛,那年北方大旱整整三月,天上滴水不漏, 是故他便命工部動工, 擇了處依山傍水之地, 誰料待這廟修建完, 還真下了場大雨,化解了旱災的問題, 從那以後,凡是雍朝逢亂, 皇帝必會前來參拜, 久而久之,廟宇越修越齊全。

漸漸地,就成了一處行宮。

花草奇石,回廊小軒, 莊重而雅致。

浩浩蕩蕩的儀仗隊從皇宮出發。

錦衣衛是天子的直駕侍衛, 無論是在皇宮還是行宮,都擔任着時刻護衛皇帝的職責。

只見龍攆四周布滿缇騎,離龍攆最近的, 則是霍顯。

他一身麒麟蟒袍,騎馬而行, 紅豔豔的格外引人注目,像一尊陰險的閻羅, 讓人不敢貿然靠近。

再往外圍,才是禁軍護衛, 衆人各司其職, 用了一整個白日, 順順當當到達九真廟。

已過黃昏,天光微弱。

九真廟嵌在半山腰,一旁修葺的正是供前來參拜之人歇息的宮殿,順安帝疲憊不堪,命人打理好明日祈福的一應庶務,就颠着萎靡的身軀回了專屬帝王的別院,其他妃嫔、朝臣、女眷相繼分配好住所,到了晚間,才有太監送來藏經紙和筆墨經書。

女眷不得閑,所以才說這是樁苦差事,尋常沒人願意來,也就獨姬玉落是實打實自願的。

中間穿着講究的是光祿寺卿應家的夫人,待太監走遠,她才翻了個白眼,說:“抄吧,也不必太講究,皇上壓根不看,就會折騰人。”

光祿寺掌朝會、祭祀、宴鄉酒醴膳羞之事,天子祈福也納其中,每每順安帝來一趟,光祿寺卿都得跟着折騰,又需女眷親抄佛經,身為光祿寺卿夫人,自也不可推诿。

偏偏誰都知道皇上不是真心來祈福的,難免心生怨怼。

幾個女眷都相知相熟,同不止一次被這糟糕事煩累,抱怨起來也不藏着掖着,只是說到最後,方想起最後頭不聲不響的姬玉落,皆是神色一變。

都知道霍顯是禦前紅人,若是叫他參一本,只怕要壞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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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默契地止住話題,有人幹笑兩聲,道:“霍夫人……怎麽不說話?”

姬玉落目光落在遠處,九真廟行宮回廊與回廊相接,斜對面的廊下就急匆匆走過一道人影。

她認得,是惜妃。

身後還跟着幾個侍婢,不知發生什麽,她倏地頓步,一個巴掌就往其中一名侍婢臉上揚去。

女眷說話的聲音将她的目光拽了回來,姬玉落恬靜一笑,道:“夫人們說得有理,這種事屬實累人,誰都不容易。”

女眷聞言,各自松了口氣,這才認真打量起姬玉落來。

姬家長女,從前沒見過,後來倒是聽得多,說話輕聲細語的,倒很有大家閨秀的模樣,只是能拿住北鎮撫司那位的,又能是什麽簡單人兒呢。

衆人留了個心眼,不再什麽話都往外蹦,但也都觑到作妖的惜妃,于是話題陡然一轉:

“都說這後宮之中,聖寵如流水,花無百日紅啊,去年惜妃還頗為得寵,連生辰都布置得大張旗鼓,瞧今兒,皇上屋裏侍奉的又另有其人了。”

“我聽我家夫君說,若非她買通了皇上身邊的內侍,今日禦前随駕也輪不上她。”

“嗐,想之前,誰不是對她客客氣氣的。”

你一言我一語,到了小徑岔路口,衆人分道揚镳,各回各房。

初來乍到,霍顯今夜守夜,就近歇在皇帝的別院裏,姬玉落獨占廂房,她叫來碧梧詢問了女眷和嫔妃的住所安排,待碧梧仔細說過,才倒頭睡下。

沒理那所謂的抄經,一夜無夢。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順安帝果然沒起,大太監吳升見怪不怪,宣讀了祈福流程,在引人進九真廟之前,親自收了各位女眷手抄的經書。

雖說明面上要求身份體面的官婦親自抄寫,但實則沒幾個人會照做,多是吩咐底下丫鬟代勞,可好歹也是能交出字來的,唯收到姬玉落這兒時,碧梧交上去的是一疊白紙。

碧梧垂着眼,手都在發抖。

吳升笑容一僵,望向姬玉落。

姬玉落回望過去,甚至朝他迤迤然一笑。

吳升眼疾手快地将白紙塞在最下面那疊,佯裝沒瞧見,繼續往旁人那兒收。

他嘴角一抽,怪不得是夫妻,唬弄人都明着唬弄,仗勢妄為,慣會為難他們這些可憐賣命的太監!

一通瑣事過後,才有太監宮女引着諸位前往九真廟。

九真廟就在行宮不遠處,果然是為祈雨而修,依山傍水,四周景致誘人,夏日避暑,怪不得順安帝願意上這兒來。

一行人停在陡長的石階下,半響等來了妃嫔,才能依次入內。

至于那些同行的朝臣,已在廟堂外邊擺好了祈福的跪姿,只是一個個面容疲倦,都像是沒睡醒的樣子,想必心裏還在大罵順安帝。

姬玉落跟着五名嫔妃進到主殿,跪在蒲團上。

為首的是翎貴妃,乃此次随駕裏位分最高之人,其餘人分別是惜妃、苑妃,和兩位美人。

少的一人是新晉的餘答應,想必昨夜颠鸾倒鳳,這會兒還在皇帝的龍床上。

姬玉落望着惜妃,露出沉思。

晌午過去,第一場祈福才堪堪結束。

這些養在深宮後院的女子都是嬌花,這麽一跪仿佛蔫兒了,由侍女扶着才能勉強起身,臉色也只是勉強維持着平和。

從廟殿魚貫而出。

“惜妃娘娘。”

惜妃正要邁下臺階,聞言頓步,回過頭,一時間險些沒反應過來。

實在許久未見了。

初見姬玉落時她還風頭正盛呢,真是時過境遷,惜妃眼裏有片刻的落寞,淡淡道:“是霍夫人啊,你也來了,霍大人怎麽舍得讓你跟着受苦。”

姬玉落小心下着臺階,目光盯着腳下,淺笑道:“是我離不開他,自請前來。”

這話惹得惜妃看過來,好不羨慕。

就在這時,姬玉落忽地頓步,她深吸一口氣,無奈緩緩道:“娘娘。”

她這聲實在鄭重其事,連惜妃都忍不住跟着停下,面露疑惑。

“霍府的後宅娘娘想必也有所耳聞,并不比後宮輕快多少,男人麽,慣是喜新厭舊,同為女子,臣婦心中實為不忍,娘娘打算就這麽聽天由命嗎?”

她的聲音不重不輕,低低緩緩地,連語調都沒有起伏,可每個字仿佛都戳在惜妃的心肺上,她先是生怒:“你——你膽敢嘲笑本宮?”

姬玉落道:“怎麽是嘲笑,我的境遇不比娘娘好多少,可我如今站在這兒,娘娘不想聽聽我的招兒?”

惜妃擰起眉頭,霍顯那一院子的莺莺燕燕她自然聽說過,說實在話,她确實很好奇姬玉落究竟使了什麽手段。

見她有所松動,姬玉落笑了一下,傾身上前,掩唇在她身邊低語幾句。

只見惜妃一個愕然,臉色緋紅:“你這——”

姬玉落卻很平靜,歪頭道:“皇上這些年在宮裏拘慣了,尋常章法他也見多了……他是膩味了皇宮,才想法設法來一躺九真廟,娘娘何不把握住機會?”

惜妃已經冷靜下來了,說:“半山腰那個山洞,是從前文皇後命人鑿出的,臨着瀑布山溪,确實是別有一番韻味,但山裏,總歸不是很安全,萬一……”

姬玉落纏着撮發,捋了捋,道:“錦衣衛早就排查過這座山,有什麽不安全的,行宮之外,娘娘還能找到可躲開其餘嫔妃之處?”

惜妃細眉微蹙,那自然是沒有了。

九真廟四周山水環繞,再沒有別的住所。

她說得沒錯,皇上在龍椅上,卻不得自由,平日連主事的能力都沒有,是故他心裏藏着野,他就愛那些不入流又刺激的東西。

那個山洞石壁上還繪着神佛圖像……

惜妃越想越熱,拿眼瞥了下姬玉落,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道:“你……為何要幫本宮?”

姬玉落朝她微微提起眉頭,低聲說:“皇上日日呆在行宮,可苦了我家夫君了,臣婦也是有私心的。”

惜妃“咳”了聲,說:“我……我想想。”

姬玉落觀她神色,料定她已有打算,唇間劃過一抹淡笑。

如今興南王節節敗退,蕭騁不日定要反京,眼下正是為謝宿白造勢的大好時候,但一山不容二虎,有人上場,就要有人下場。

順安帝,該退位了,他注定看不到京都的風起雲湧。

但他又必須退得清清白白,不能讓任何人逮到貓膩,從而以此诋毀謝宿白,否則這将成為他繼位的阻礙。

而早在來九真廟之前,姬玉落便從沈青鯉那兒拿到了九真廟四周的地圖。

錦衣衛和禁軍事先布控,清理了山中的野物。

但只要有一條,一條漏網之魚。

祈福之際與嫔妃深山幽會,卻不慎落入野物口中……

嗤,便是朝廷也沒臉追究。

姬玉落心裏的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然而回過頭,卻是一個咯噔。

霍顯身着铠甲,領着一隊錦衣衛,就站在石階下看着她,目光在她和惜妃之間徘徊了一陣,似在揣度。

姬玉落驀然撞上他的目光,竟有一瞬心虛,她與惜妃告別後,朝他走去,說:“你怎麽在這兒?”

霍顯道:“巡守。”

他巡守之處在皇帝的行宮,此處有禁軍布防,用不着他操心,但他對姬玉落隐隐有些不放心。

來的路上就眼皮直跳。

适才看她安分地從廟裏出來,才稍稍松了口氣,但她和惜妃,什麽時候有這麽好的交情?

他看着姬玉落,道:“我送你回去。”

回到廂房,霍顯不能久留。

待姬玉落過問了蕭元景後,霍顯才離開。

蕭元景出身神機營,護駕自然有他一份,今日他就被留在行宮,帶着禁軍守在東西門外,正是……

正是這裏,是女眷住所通往行宮正門的必經之路。

霍顯與同樣一身铠甲從這兒走過的蕭元景面面相觑,他神色略有一變,引得蕭元景多看了他兩眼。

很快,霍顯便調整好神情,拱手道:“蕭大人。”

“霍大人。”蕭元景也還以一禮,才遲疑地走過。

霍顯看向蕭元景的背影,姬玉落明知道蕭元景身兼護衛要職,是不必前往祈福參拜的,沒在九真廟見到他并不奇怪,只需稍稍一想便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何至再問?

霍顯往前走幾步,又忽然折了回去。

那廂,姬玉落送走霍顯後,便有個巡守的禁軍晃到她眼前。

那人生得其貌不揚,姬玉落确定自己沒見過。

直到他壓低嗓音道:“玉落小姐。”

姬玉落稍怔,她在來之前找過沈青鯉,這就是沈青鯉說的辦法?

但謝宿白在軍中是有安插人手的,禁軍裏也有他的人,就毫不意外了。

她掃了眼四周,将人帶往回廊角落。

那人從懷裏掏出血袋,說:“山裏的大型野物都由錦衣衛和禁軍驅自西林,嚴加看守,卑職做了些手腳,眼下那些野物不知溜去哪裏,小姐若要上山,還請保重。”

姬玉落難得露出真心的笑,“多謝,你叫什麽?”

那人拱手道:“卑職蘇放。”

姬玉落颔首,“趁這會兒沒人,趕緊走吧。”

蘇放離開後,姬玉落回到內室,翻出了壓在枕下的地形圖,仔細看過之後,與碧梧道:“若有人尋我,說我身子不适,睡下了,不見人。”

碧梧不敢多問,忙應下是。

碧梧面露憂色,只想緩緩嘆氣,然而這口氣尚沒能舒出,就被忽然推門而至的霍顯吓得猛地一嗆,“姑、姑爺?”

霍顯皺眉:“她人呢?”

“她……她……”

碧梧捂嘴閉眼,自暴自棄地垂下頭去。

作者有話說:

碧梧:太難了,伺候他倆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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