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固執
和羅家的生意自然是約在公司裏談,所謂的“小輩也去”不過是羅少爺單獨喊了幾個朋友去聚,掂量着一個大局觀,捎帶腳喊上了餘宴川。
羅少爺喊得不情不願,看樣子也是被家裏施壓,不得已釋放出友善信號。
餘宴川想了想他應該沒這麽大面子,餘興海應該也沒這麽舉足輕重,大概率是沾了譚栩的光。
他對安城那幾個聚會地點如數家珍,無非是找個什麽高爾夫球場,幾個洞都看不見的人揮着杆子裝個逼。
不過譚栩曾經跟他說過,譚鳴和人談生意聊合作向來都只在公司裏,沒什麽時間約出來一起打球賽馬,看來羅少爺還是太閑了些。
也許是羅少爺一心想烘托出他的與衆不同,特地把人約在了一個他從沒去過的地方。
餘宴川跟着導航過去才發現居然是個射擊體驗館,但看樣子并不像私人的。
他把墨鏡挂到後視鏡上,推門而入。
沒等看清場館內部,先瞥見一個人等在門口沙發上,衣領微敞,手裏把玩着昨天從他身上搜刮走的桃花手鏈。
“你來幹什麽?”餘宴川沒有停下,繼續向館內走。
“人家邀請我了啊。”譚栩似乎就是為了等他,見到他來便沒再賴在沙發裏,跟在後面一同走下樓梯。
樓梯通向地下長廊,長廊兩側挂着不少相框,有許多影視明星在這裏游玩後留下的合影簽名。
餘宴川伸個懶腰:“特意喊你來親眼看看他怎麽給我下馬威。”
走廊盡處豁然開朗,排排專業設備擺置整齊,是一個地下靶場,目測比隔壁商場的地下倉庫還寬敞。
羅少爺幾人正坐在休息區的椅子上聊天,見到他們走來紛紛打起招呼。
“都好久不見了。”譚栩變臉比翻書快,笑着和他們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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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宴川的目光穿過衆人,落在羅少爺身上。
羅源冷冰冰地與他對視,眼裏閃過一瞬的不爽。
餘宴川對此置之不理,他轉眼掃過靶場布置,一扇高大的防彈玻璃後是消音牆圍出來的射擊大廳,固定着齊刷刷的運動靶。
“我還沒玩過射擊呢。”一群人中有人興致勃勃地說。
“我就好久以前碰過,好多年沒玩了。”非常标準的無形裝逼。
“這沒什麽難的,跟射箭差不多,一會兒給你們演示一下。”非常标準的直白裝逼。
餘宴川看向說話的那幾個人。
也不知是不是他眼中的不屑一顧過于明顯,幾個人都噤聲,彼此相互打量着。
餘宴川游離在這個圈子之外,和這夥人沒太大交情,有幾個甚至連名字都叫不上來。
但是從他們的表情上就能解讀出來不少東西。
帶着敵意的肯定是羅源的朋友,好奇又興奮的多半是來湊熱鬧的,這些人的喜怒毫不掩飾,簡單透明得一眼就能看穿。
他沒心思也懶得與人周旋,徑直去一旁的裝備牆拿了護目鏡。
“餘少爺很有經驗?”羅源在一片鴉雀無聲裏開口。
少爺個屁少爺,哪家少爺早上起來要因為譚栩拿鐵衣架挂濕衣服而破口大罵。
餘宴川說:“叫名字就行。”
“比一場?”羅源站起身。
“這麽多兄弟在,玩盡興了再比。”餘宴川把頭戴式耳塞挂在脖子上。
就料到他會整出點幺蛾子來。
場地裏空蕩蕩,只留下了幾個教練負責教授,七八個人走到射擊大廳,教練推開活動牆面,一排排槍支被長繩固定在其中。
身邊幾人聊天的聲音都亢奮不已,眼睛都黏在教練身上,看着他從中拿出了幾支小口徑槍。
“後坐力小,新人容易上手。”教練拿在手裏掂了掂,把連在槍上的長繩系在各軌道上。
比想象中更沉重,接手的剎那有沉甸甸的實感,站在身後的男生翻來覆去地看:“貝雷塔87,是真槍啊。”
“等入門了可以打步槍。”教練給他們挨個整理好裝備,指了指牆面裏武器庫一樣的小庫,“有魯格,還有更大的。”
教練的肱二頭肌比樓上那個老外還結實,餘宴川看着嘆了口氣,這要是讓何明天看見了估計又要備受打擊。
他這才想起來何明天那個倒黴蛋,側過頭示意譚栩靠近一些,低聲問道:“何明天沒來?”
“沒有。”譚栩好整以暇地說,“人家把何明天和你的兄弟們都算你頭上了。”
那敢情好。
餘宴川再次嘆口氣,挂上耳塞,舉起了槍。
手握實槍的新奇經驗點燃了所有人的興奮,教練糾正了十來分鐘的握槍姿勢,一片交頭接耳中,羅源射出了第一槍。
耳塞沒能完全消音,他隐約可以聽到空曠靶場內的微弱回響。
一顆子彈幾十塊錢啊。
“餘宴川。”
他轉頭看向羅源。
“贏了我,過往一筆勾銷。”羅源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胸膛。
餘宴川淡淡笑着,兩手端起槍:“羅少爺客氣了。”
譚栩站在他身邊,不動聲色地向前挪了半步,擋住了左側數雙眼睛探究的目光。
他瞄準遠處的人形靶。
餘宴川射擊的經歷屬實不算多專業,還要追溯于不知多少年前,餘長羽曾經去過安城另一家射擊館,他被強行帶過去一起學習。
端槍的姿勢很有講究,他練得胳膊酸疼,問餘長羽練這個有什麽用,惹也惹不上黑道,又不至于在大街上被人追殺。
餘長羽那時候說:“技多不壓身,萬一哪天就用上了呢。”
還真用上了,餘長羽深謀遠慮,回去得給他磕一個。
“嘭”一聲子彈出膛,彈殼應聲飛落,一縷白煙從槍口冒出,餘宴川被後坐力震得倒退半步。
譚栩看得心下一驚,脫靶了。
虎口陣陣發麻,餘宴川只覺骨頭都在導震。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張開手掌看了看,冷意順着腳底爬上來,他緩緩轉過頭望向羅源。
沒有人起哄也沒有人喝倒彩,幾乎在場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為何而賽,全部靜悄悄地觀望着。
“五輪。”羅源再次架起槍。
餘宴川沒有再關注他的成績,只是低頭摸着槍握把。
唯獨他這一把槍沒有裝緩沖器減震,羅源好大的膽子把手腳做到槍械上,也不怕炸膛。
羅源倒是算計得不錯,小輩恩怨影響了做生意不值當,他只顧把表面工作做全了,遞出來一個臺階裝作把過往掀篇。槍出了問題,這比賽餘宴川不可能贏,左右輸了是他自己跌面,計較槍的問題又顯得他無理取鬧,無論如何都是羅源占上風。
在此刻喊停再換一條軌道繼續比賽,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案。
但他忽然間熱血上了頭,心裏翻湧起滔天的不服。
他就是要贏了這場比賽,還就非得是拿着這杆破槍贏。
餘宴川舉起槍,瞄向暫且完好無損的靶子,将槍口向下壓了壓,兩臂同時發力。
偏要和他一杠到底。
“嘭!”
“七環。”譚栩站在他身邊,“你還得再追他九分,剩下三發,除非他脫靶,你贏不了他。”
餘宴川整只手都在發麻,他輕輕踢開落在腳邊的彈殼,面不改色地笑了笑。
羅源的那些朋友在身後竊竊私語,聽不清說了些什麽,但總歸是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閑語。
淺淡的硝煙味萦繞身側,頂部照明燈仿佛突然間變得刺眼,餘宴川看向隔壁軌道的靶子,電子感應器上顯示羅源打了三個八環,不錯的成績。
鈍痛使得他有些握不住槍,他眯起,重新擡起手。
餘宴川突然理解了為什麽餘興海說他有時候固執得一根筋。
他不想給自己留沒必要的退路,從站在這裏的一刻起,他沒有想過如果輸了會怎樣,就如同以前無數次站在漂移板賽場上。
只不過脫離賽場的這段日子,他很少能找回這樣酣暢淋漓的心情了。
“嘭!”
“十環。”教練說。
餘宴川無視了羅源投來的驚訝目光,他咬緊牙關,再次擡起手。
“羅源剛剛那一槍失誤了,只有五環,”譚栩說,“你有機會追平他。”
餘宴川眯着眼睛,仍是一貫的懶散表情,眼睛卻凝神緊盯着盡處的人形靶,他挑起一個笑:“可以。”
他仍舊沒有适應強大的後坐力,再次槍中十環的一刻虎口處傳來陣陣撕裂的痛感,連帶着肩膀隐隐發疼。
衆人屏住氣,将目光轉向羅源,同樣是屏氣凝神下的一槍,彈殼飛落聲如同擴音數倍,八環上射出一個彈孔。
“他一共打了37,”譚栩輕笑着,直直看向他眼底,“可以追平,就差一個十環了,別玩脫了。”
餘宴川手指有些發抖,極力克制着甩了兩下,譚栩這幾句極輕的話語入耳後重愈千斤,他忽然有些不敢看他。
譚栩看出來了。
倒也不稀奇,站得這麽近,就該是瞎子也能看出來他的槍有問題。
但譚栩沒勸他換個軌道,這倒是讓他有些意外。
“別玩脫了”不算多好聽的祝福,但餘宴川聽得神清氣爽,虎口處有血跡滲出來,他滿不在意地笑着,再次瞄準。
忽然就不生氣了,燃燒許久的怒火被這短短四個字撲滅,餘宴川只覺得爽快,像咬碎了薄荷糖一樣氣通上下的爽快。
他倒是爽了,但譚栩看見他的手在發抖時,擠壓了整整五分鐘的怒意幾乎快要噴發而出。
他恨不得現在就去把姓羅的揍一頓,但這人非要和自己過不去,一定要拿着這把破槍打完全程。
想玩就讓他玩好了,只要餘宴川不開口,他就不會做多餘的事、說多餘的話。
這是餘宴川微妙的好勝心,他想要證明的事情就一定可以做成功,不需要別人替他出頭。
也許別人不會懂,但是他能理解,這不僅僅是什麽幼稚的無用逞強,悄然冒頭的是餘宴川藏在心底的勝負欲和傲氣。
他緊緊攥着雙拳,嶙峋骨節凸起,目不轉睛地看着餘宴川射出最後一槍,子彈倏然離弦。
“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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