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落日
譚栩把餘宴川拖出家門,拽進了車裏。
“飯總要吃的。”譚栩系好安全帶,“到達的第一天,請我吃一頓好的?”
餘宴川一言不發地踩下油門。
他的腦子裏一團亂麻,過去種種往事在眼前飛速閃過。
驟然出現的插曲颠覆了他的生活,原本平坦無礙的前路被蒙上一層迷霧,他置身其中,向前看不清道路,向後又記不起來處,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
仿佛是自動開啓了心理防禦機制,将接踵而至的真相隔離在了意識之外。
他現在不想再去深思任何有關林予的事情了。
還有餘長羽、Jeff,全部被他打包丢出了腦海。
“我們現在去哪裏?”譚栩問。
餘宴川定神,從後視鏡中看着他:“去市中心。”
不要再想其他的了,只看着譚栩就夠,只看他能夠握住的。
但電影中最常見的公路飙車并沒有出現,餘宴川的車剛剛起步沒有行駛多久就停了下來。
他嘆了口氣,把車掉頭開回家裏車庫:“坐輕軌,不開車,我不認路。”
這個時段的輕軌上的人依舊不算多,他們抓住扶手,看向窗外閃過的建築群。
天色仍未暗下來,金燦燦的太陽西懸,将半邊天空染上橙紅色。
夕陽斜射入輕軌車裏,透過車窗,落在靠窗乘客懷裏的公文包上,落到譚栩的白色襯衣上,偶爾路過的街燈與路牌擋出一片陰影,他們站在變幻的光影中,随着車子緩緩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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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宴川看到地面上散開了一段彩虹光,他順着源頭尋去,發現譚栩的手腕上帶了一條黑色細繩,中間串了一顆透明的珠子。
透明珠子将夕陽折射出了五彩斑斓的光束,映照着小半個車廂。
就像當年他折的那朵塑料花,他曾經也像這樣在陽光下舉起來,轉動着看透過花瓣映出來的一地光彩。
他抓住譚栩的手腕,失語了一瞬:“什麽時候戴上的?”
屬于譚栩的脈搏心跳順着指間傳來,餘宴川近距離地看了這串手鏈,居然發現他能夠認出來這枚透明珠子。
這是他一直擺在合租屋的架子上,在那個混亂的夜晚被撞得灑落一地的塑料珠。
“你怎麽拿這個珠子。”他不自覺笑了起來,千萬句話擠在嘴邊,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難言的動容。
譚栩舉起手,轉了轉那串手鏈:“不好看嗎?你不是之前和學弟學妹們說,那些珠子都已經請過願開過光?”
“我說着玩的。”餘宴川扣住他的手,“這是我批發來的塑料珠子,你玩過史萊姆嗎?這個一般是當史萊姆填充物的。”
“是嗎?”譚栩又仔細看了看,“但我覺得很好看。”
廣播中傳來了報站聲,餘宴川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的神,忽然抓着譚栩的手,在車廂門關閉的前一秒跑下了車。
譚栩沒有問他要去哪裏,只是跟着他跑下去,這一站已經到了市中心的區域,周遭人來人往,他看到車站前方是一座跨江大橋,輕軌順着軌道駛上橋,下一站在江對岸。
餘宴川拉着他快步走着,上了橋後又奔跑起來。
夏日傍晚的風不似白日那樣裹着熱浪,江上更要涼爽一些,風自耳邊嘩啦啦吹過,譚栩一直抓着他的手。
餘宴川紮得松散的頭發脫離了發圈,碎發随風揚起,他們從橋面人行道上的人流中穿梭,最後跑到了大橋的正中央。
這個位置的視野開闊,落日沉在江流盡頭,将江水染成一片金黃,水天相接處被夕陽光芒模糊,江岸兩側的建築也在餘晖下變成相同的燦爛一片。
大橋一端有賣藝人正吹着薩克斯,悠揚音樂遮蓋住機動車道上的噪音,與滾滾江浪相配合着傳遍橋面。
長橋對面是CBD,能看到高樓朝江一面的高大LED屏還未啓動,是光禿禿的灰色面。
但餘宴川卻仿佛在錯覺裏回到了那個跨年夜,同樣的江岸、同樣的音樂與人群、同樣的滾動大屏。
但這一次他的背包裏沒有揉皺了也送不出去的花,那朵塑料花和絢爛光芒戴在了譚栩的手腕上。
奔跑後仍有些喘息,他還沒有平複下來,就被人拉到面前,譚栩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頭發,用力吻了下來。
落日的光芒灑在臉側,餘宴川閉上眼睛,加深了這個吻。
譚栩的吻有些野蠻霸道,強勢地掠奪走了一切主動權,運動過後的呼吸沒能調整好,餘宴川有些缺氧,唇齒觸碰間他渾身發熱,心跳再次來到了頂點。
來往行人視若無睹地從他們身邊經過,在薩克斯的一曲終後,譚栩終于稍稍退開一些,餘宴川看着他的眼睛,說道:“這是來到曼城的第一個日落。”
“是我們一起看的第一個日落。”譚栩說完,停頓片刻,“我們也沒有看過日出。”
餘宴川笑了笑,拿出手機,對着一片橙紅的江面與将要被淹沒的夕陽拍了張照片:“日出就別看了,早八都起不來床,看什麽日出。”
照片定格在了這一刻,餘宴川靜靜地看着取景框。
“影子好長。”譚栩忽然說。
餘宴川轉過身,他們的影子一直拉長到車道的中央,看上去像是地面上藏了一面哈哈鏡。
譚栩擡起手,細長的影子便跟着擡起來,他動了動手指,擺出了一只小兔子。
“好幼稚。”餘宴川一邊笑一邊跟着伸出手,但是動作笨拙着沒能擺出什麽成型的動物,“我不會。”
譚栩說:“我還會小雞和蝴蝶。”
他擺弄了一會兒,發現記憶出現了偏差,蝴蝶少了個翅膀,小雞的頭也擺不正:“算了,有些忘記了。”
他們慢悠悠地順着大橋向前走,餘宴川問道:“你還會這些啊。”
“譚鳴教我的。”譚栩伸了個懶腰,沉默一會兒才繼續說,“小時候教我的。”
餘宴川“嗯”了一聲:“你跟譚鳴關系那麽差,但我看他還挺關心你的。”
江風吹起額前頭發,譚栩踢着小石子,低聲說:“可我覺得他不喜歡我。”
“為什麽?”餘宴川問。
譚栩低下頭:“他比我爸媽更嚴,做什麽都有高要求高标準,他一點也不像我哥哥,他像我爸媽請來的老師。”
也許是小時候教手影的回憶太過遙遠陌生,譚栩的聲音難能有些落寞:“我在我爸媽面前裝得很乖很陽光,但在他面前總是想刻意地表現出最煩躁真實的樣子,但他一點也不會生氣,好像我變成什麽樣和他半分關系也沒有。後來我也懶得和他鬧別扭了,就一直僵持下去了。”
譚栩的童年全部浸沒在高壓之下,他常常懷疑自己經常在餘宴川面前表現出的幼稚面,全都源自于沒能玩個盡興的倒黴童年。
說話間橋洞下行過一艘觀光游輪,餘宴川側過頭看了一眼,嘆了口氣:“說起來……其實之前羅家倒臺的事,我知道是你做的,前兩天我和于家那位于清小姐打聽了。”
譚栩挑了挑眉。
“謝還是等晚上再謝你。我是想說,我問了具體是怎麽回事,根據目前的圈內傳聞,羅家找去譚鳴的時候,譚鳴只說了一句話。”餘宴川說,“他說,我弟弟要坐實做死的事,我一定給他辦成。”
他餘光看到譚栩的表情有些詫異和不自在,補充道:“扳倒羅家要費不少心思,且對他來說沒什麽好處可拿,我其實覺得,他應該是真的很在乎你這個弟弟。”
譚栩徹底沒話說了。
他倒不再是驚訝于譚鳴說的這句話,而是突然意識到了這個話題的敏感性。
餘宴川那邊還上有哥下有弟,而且哥弟兩端全都局勢不明朗,他還非得提起自己的哥哥,怎麽想怎麽不合适。
譚栩含混敷衍了一句,想把話題掀過去:“回頭我問問他……他什麽心思也不說,誰能猜出來。不說他了,一會兒吃什麽?”
“大餐。”餘宴川說。
下了跨江大橋就是一條繁華的長街,夜幕四合,街燈還未亮起,街側商鋪的霓虹燈牌先一步齊刷刷地點亮。
餘宴川走向了一家餐廳,在推門進去的時候忽然說:“我想起來了一些事情。”
“什麽?”譚栩立刻問道。
“就是你在說……以前學手影的時候。”餘宴川對迎上來的服務員點了點頭,跟着領路的人走向餐桌,“我想起來,餘長羽就是從他上了初中開始,突然頻繁地教我很多沒用的防身術。”
他說着居然有些想笑:“我的射箭就是在那時候學的,還有花拳繡腿的幾招跆拳道什麽的。他那時候說,家裏畢竟家大業大麻煩多,要是以後有什麽危險,我可以用得上。”
他那時候還在想能有什麽麻煩找上他,餘家談不上有多家大業大,他一個老二,理當沾不上什麽事。
有什麽斷在中間的思路鏈噼裏啪啦地連接在一起。
他忽然覺得,按照一個初中早熟小孩的半成熟半幼稚的思路,有沒有一種可能,餘長羽發現了林予的存在後,是怕對方來者不善,故意假扮成他一直和林予保持通信,其實是為了保護他呢。
這個想法彎彎繞繞又牽強,是在電光火石間鑽進腦海裏的,但餘宴川越想越篤定。
哪怕事實并非如此……起碼他可以先這樣欺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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