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chapter2

◎那些浸泡在肮髒雨水裏的種子。◎

夏天下了幾場雷陣雨,日子和雨水一起嘩嘩往前流逝。

期初考成績也是在一場驟雨後放榜的。祁昭總分年級第一。

周一旗會的時候,她上主席臺發表演講。

高馬尾的女孩穿着一中的白色襯衫校服,套着一件灰色毛衣馬甲,又高又瘦,聲音平靜。

祁昭身上有股勁,除了她,別人誰都沒法學。

那一天,一中所有人都在聊兩件事,一件是早讀時候女生廁所裏被發現的一件被扔在紙簍裏的,沾滿了衛生紙的肮髒校服外套,一件是旗會時候演講的那個宛如天之驕子的女孩子。

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他們在聊的都是祁昭。

每個高三的學生好像都喜歡在自己桌子上角寫一些勵志語錄,祁昭寫的是離開寧縣。

因為徐鳳英詛咒她這輩子也是爛死在寧縣的命。

所以不管發生什麽,她拼了命也要走出去。

教室後頭的空調,自從夏日一開始,就一直對着坐在最後一排的祁昭的後背吹強風。她問了幾次管遙控器的班長,對方都支支吾吾以找不到遙控器搪塞過去。

後來她就漸漸不問了,帶了一件冬裝校服,窩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每天不停寫題。

有時下了課的時候,祝妍那一塊兒就會看着她這個角落,看着她身上厚重的冬裝校服發出明目張膽的笑聲。

“腦子進水了吧,夏天穿冬裝。”

“也不知道在勾引誰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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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梅雨天她都不怎麽睡覺,一睡覺,就要夢見那個梅雨天。

宿舍長廊,她的手浸泡在肮髒的雨水裏,來往的女生全都加快了腳步匆匆離開,并不想惹事生非。

手機鏡頭黑洞洞對着她,祝妍挑起她的下

巴:“你說,說你就是個賤人,我就放你走。”

暴露在空氣裏的皮膚是冷的。祁昭被幾雙手扒到只剩下一件黑色吊帶,還是倔犟仰着頭,一字一句凝視着對方偷偷畫過一層眼影的眼睛:“滾。”

長廊外的小雨淅淅瀝瀝。

太陽不會在梅雨季升起,救世主亦不會降臨。

周末不用去學校,祁昭就坐在徐鳳英賣菜的小店裏,剝着豆莢。

窄窄一條小街,只有早上和下午有些小生意。頭發花白,走路蹒跚的老人挎着菜籃,或是燙着誇張大卷的中年婦女一邊尖聲打電話,一邊不管不顧上手剝着一顆卷心菜外面的菜葉,和她讨價還價。

豆莢綠色的皮漂浮在下水溝裏,還有不知誰家廚房倒出來的一層油。

隔壁魚肉店還在殺魚,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拿着一把生鏽的大刀刮着魚鱗,腥氣的鱗片随風就沾了祁昭濕漉漉的校服一身。

徐鳳英自從和周黎再婚之後,就沒再管過這家小店,每天在外頭和幾個阿姨湊一起打打麻将。祁昭自知另外三個人沒一個真心喜歡自己的,以幫徐鳳英看店為理由,索性有時候就住在店裏,不回小區去了。

徐鳳英經常當着周黎的面罵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其實她心裏什麽都明白,這是好讓周黎和周茉心裏舒坦。

是祁昭自己欠,不是誰的錯。

錯的只有,也只會是祁昭。

剝完了豆莢,她正坐在店裏背歷史,背到洋務運動,忽然瞥見一輛摩托車停在店門口。

嚴州站在摩托車旁邊,因為狹管效應,巷口風很大,小賣部兩塊錢買的塑料殼打火機怎麽都點不着。

對方忙着用身子擋風,看了一眼祁昭,只揚了揚下巴,算打招呼。

他們兩人小學認識,一直一塊玩,從沒吵過一次架。少有像今天這樣氣氛古怪。

兩人長久不說話,祁昭背書翻來覆去記了幾遍,先沒了耐心:“一中論壇裏的照片也傳到一職去了?”

“七七。”嚴州放棄了點不着的打火機,放進了口袋裏走過來在她身邊蹲下,“你為什麽什麽也不跟我說。”

“跟你說了,然後呢?”祁昭合上書,給他搬了一把塑料凳子,“你要去找他們打架,再然後呢?”

嚴州攏了攏拳頭,沒坐凳子也不說話,繼續蹲在她身邊看着這頹廢的暴雨。

“阿州,別高三了還要為我惹事情,也就一年了。”祁昭扔給他幾個西紅柿,“不值得。”

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嚴州聽的。

嚴州過得也不好,他爸常年嗜酒,是他們那條巷子裏出了名的酒鬼,一喝醉了就揍他和他媽。初中嚴州成績稀爛,難為了他真不是讀書的料,次次大小考試回來都鼻青臉腫的。

職高考大學的希望相對小一點。嚴州說他爸已經托人幫他去文具廠要了一個工位。明年這個時候,他要是沒考上,他就要去廠裏了。

對于這座縣城裏的一些孩子來說,有時候讀書就是唯一離開的途徑。

小店的藍色鐵皮長檐不停往下滴水,落在兩人的頭上。

這場雨什麽時候會停。

那些浸泡在肮髒雨水裏的種子,如果發了芽,會開出什麽樣的花呢。

祁昭搜腸刮肚地想轉移開話題,随意提起了那一夜那個修車店裏的少年。

“灰發?”嚴州卻好像認識他一樣,思來想去,也沒在寧縣見過第二個敢漂這種張揚發色的人,“你說段京耀?”

“好像是叫什麽耀。”祁昭驚異擡了擡眼,“你也去找他修車了?”

“我哪知道他在修車店的事情。”嚴州失笑,給她解釋,“好像是我隔壁班的吧,也沒見他常來上學,學校裏跟他有關的事倒是一件沒少。”

拽,瘋,似乎是從隔壁另一個小破縣轉學來。

期初考就在考場坐了十五分鐘,到了可以提前交卷的時間,就往講臺上一摔試卷出去了。

門門都這樣,把監考老師氣夠嗆。

下課永遠在睡覺,把自己班整得下了課同學進進出出都小心翼翼。班主任看着一整條長廊上鬧哄哄的班級和自己班寂靜無聲的氛圍,一時間不知道該哭該笑。

那天的雨一直下了很久,下到半夜。祁昭一直坐在小店裏背書,背到仿佛整座小城的燈光都熄滅了。

嚴州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在雨夜裏一遍遍沖擊着她的腦海。

“他不要前途,也不要命,你離他遠一點。”

祁昭站起來拉滅了小店裏的燈泡,往二樓陰窄的樓梯上走。

手裏的手電筒光線微弱,周圍是無盡的黑暗,仿佛要将她吞噬。

雨聲越來越大,悶熱的天氣,她腦子漸漸混沌,只是麻木追逐着自己手裏那一盞微弱的光。

有的人拼了命,不顧一切想往光亮的地方走。

有的人發了瘋,一門心思只想在黑夜裏堕落。

這個世界真的好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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